第178章 流民归籍(1 / 1)

二十个昼夜过去,渭南河谷的官耕垄已在茸黑土面拱出细绿色针尖。凌晨霜白,老卒们结组前来除草,瞧见那一层嫩芽时竟怔了半晌——好像战阵上死别多年的兄弟忽然回身,说一声“我还活着”。谁也没喊号子,锄起落下只余一片微颤的叶声,像很多双新生的手轻轻拍响。

卢氏汴口方向却早云尘翻滚。北地雪融,河南界的流民潮在淅水河畔扎营过夜,一只只破旗上写着“同富”“避战”,却常被豪家纠结的散勇逼做佃奴。此刻队伍里有人举起写“澜”字的纸条要进渭南田册,再走须两天,好粮却已尽,焦草炊烟呛得孩童直哭。领队老汉捧着那张纸条,指尖浸到油烟也不放——他听说过官耕垄的新法:到田边刻姓,用汗水抵租,一年后可领半斗盐、一匹布。

黄链领着稷下佃户在南野铺设第二道暗渠,远远见尘沙起伏,晓得又一拨流民到了。他掂量肩头铁锹,迎上去问:“可愿按民功记册?”老汉脸皱成谷壳,“只要不再卖田卖娃,给渠给犁,都愿掏命。”黄链点头,扭头朝河畔高喊:“诸葛先生,纸签又有人要用!”

诸葛亮正在堤上跟丈官校勘纤道,被这声呼唤引得拂袖下坡。他让丈官把铜星罐递给那群流民,自取胸口笔,在木签上一一写籍号、写族姓。写到第三个名字时,老汉忽然扯住他袖子颤声:“先生,可写我小孙名?他娘客死在路,留下半截奶呢。”诸葛亮抬眸看,那孩子裹破毯缩在母亲干瘦遗体旁,脸像刚生芽的小麦叶青透。羽扇在风里一晃,他反握狼毫,俯身在木签空格添上一行小字:“庾三石,藉口‘乳未干’,佃户。”写完又在孩子手心拍两下:“田里需要他娘的名字,明日随我写在桩头。”

流民弥留营火未熄,夜里却起一场无主之火。暗里有人潜进官耕垄浇油,想烧那片新芽。高顺巡视闻到怪焦味,拔刀破风,一脚踢翻油桶将火逼回湿土。黑影趁乱遁至枯柳,却被赵云枪尾扫断脚筋,人仆地时衣下掉出曹营斥候信牌,木札印“青州游勇”。从他布囊里又搜出十数条浸油麻绳——若非夜露新雨,整片官耕垄险些成灰。

吕布得讯并未发令搜捕,只让玄武刀士把信札钉在诸葛亮新立的“流民告示柱”上,上书:“烧苗者,与弃子者同罪。”次日黎明,一双双新安流民看见那牌,都默默握紧自己木签,挤到灌渠旁开始挖第一锹。被擒斥候交与御史台,按通敌律伏法示众,尸首抛在河汊让冰潮卷走,像把一条旧河脉切断。

三日后,第一批流民田桩在青牌垄里竖起,像稚嫩又倔犟的篱笆。丈官扶着铜星杆丈量,佃户把柳条编成畦际篾挡,一面插“庾三石”纸签;老卒则把磨秃的铁锹换长柄,帮新邻居掘井。冬稻首灌时,孩子们踩着叫花般烂泥奔来奔去,衣袖被河风鼓起,好像一排排小旗在初春田畔猎猎抖响。

夜深,官耕垄与户耕垄间的土埂上点起数盏豆灯。灯下,诸葛亮正用淡墨把新条文誊在《田律》空页:

“凡流民肯修渠、筑堤、护田者,籍作户耕;三年不徙,转为民功;五年不违,准民籍;男丁覆册,女丁列艺;老弱病残可入官耕册,取粮于仓,补功于修器补路。”

写完,墨线尚湿,他折扇身却问站在一旁的吕布:“此令若真行到荆州边,会挤破多少豪门的佃价?”吕布把戟尖在黑泥里划一道深痕:“挤不死豪门,只饿死佃户,我宁折戟毁令。若豪门肯让三分地,我戟便让三分锋。”

大风吹熄一盏豆灯,却吹不散泥里蓄生的青草腥味。春汛不过数旬即至,河谷外仍有散乱流民赶来,带着破扇边纸条与未干的泥泞——他们奔着“民功折租”而来,也奔着那一坡黑亮的新芽而来。灯火映得山脚雪痕黯去,夜云后初捺的星子比雪更亮。田埂上最后一盏豆灯燃成金红;而官耕、户耕两片土地的青草尖,像静默矛头,从土里悄悄举起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