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方言的阶梯与存在的攀登》(1 / 1)

《方言的阶梯与存在的攀登》

——论树科《天堂把楼梯》中的语言哲学与生存寓言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犹如一条隐秘的暗河,承载着被标准语过滤掉的原始生命体验。树科的粤语诗《天堂把楼梯》正是这样一首以方言为建筑材料,构筑存在主义思考的杰出文本。全诗以\"楼梯\"这一核心意象为枢纽,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语法和韵律,将个体生命历程抽象为一场永无止境的攀登运动,在看似俚俗的方言外壳下,包裹着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深刻洞察。

一、方言诗学的本体论价值

树科选择粤语作为诗歌载体绝非偶然。开篇\"直头喺出世噈带嚟嘅命水\"中,\"直头\"(简直)、\"喺\"(是)、\"噈\"(就)、\"命水\"(命运)等粤语词汇的密集使用,立即建立起一个与标准汉语不同的语义场。法国语言哲学家梅洛-庞蒂曾指出:\"方言不是标准语的退化形式,而是与之平行的另一种完整表达系统。\"粤语中保留的古汉语入声字和九声调系统,在\"起势揗咗把睇唔见嘅楼梯\"一句中形成短促有力的节奏,模拟出攀登动作的紧张感。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就构成对普通话诗歌美学的挑战,暗示被主流话语遮蔽的生存真相必须通过方言才能道出。

诗中\"苏虾仔\"(婴儿)、\"死捱烂捱\"(拼命奋斗)等粤语特有表达,承载着广府文化特有的务实精神和生存智慧。语言学家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认为,不同语言结构会导致不同的世界观形成。粤语中大量存在的动词连用结构(\"揗咗把睇唔见嘅楼梯\")和语气助词(\"啦\"、\"咗\"),构建出一种动态、即时的生存体验,这与标准汉语诗歌常追求的静态意境形成鲜明对比。当诗人写道\"一步一级,一级上咗一步\"时,粤语特有的补语结构将攀登动作分解为离散又连贯的时间单元,恰如海德格尔所言\"此在\"的时间性结构——存在正是在这种看似重复实则差异的日常动作中展开的。

从文学史维度看,这首诗延续了自黄遵宪《人境庐诗草》以来的方言入诗传统,但又有质的突破。不同于晚清诗人将方言作为点缀,树科让粤语成为诗歌思维的基质。正如巴赫金指出的\"杂语性\"理论所言,方言的介入打破了标准语的独白性质,使诗歌成为多种语言意识交锋的场域。当标准汉语读者遭遇\"你唔信,谂谂就明咗啦\"这样的表达时,必须经历语言解码的过程,这个认知摩擦恰恰模拟了诗歌主题——理解生命真相需要突破惯常思维模式。

二、楼梯意象的存在主义解码

\"睇唔见嘅楼梯\"是全诗最富哲思的意象创造。这个看似矛盾的表述——既为楼梯必具形质,却又不可见——完美隐喻了现代人生存的荒诞性。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描述人作为\"自为的存在\"永远追求成为\"自在的存在\",这种本质性分裂恰如攀登看不见的楼梯。树科用粤语\"揗\"(建造\/摸索)这个多义动词,精妙地暗示楼梯既是外在建造物又是内心投射物,对应着海德格尔\"在世存在\"的双重性——我们既建构世界又被世界建构。

诗歌对攀登过程的描写充满存在主义色彩。\"一步一级,一级上咗一步\"的循环句式,模仿了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永恒劳作。但与加缪笔下悲壮的西西弗斯不同,粤语\"死捱烂捱\"的俚俗表达赋予这种劳作以市井生活的韧性。值得玩味的是\"提升己己嘅身价\"中的\"己己\",这个粤语特有的反身强调用法,暴露出攀登行为的自反性矛盾——我们越是努力提升自我,就越成为被评估的客体。这令人想起拉康的镜像理论:主体在追求理想自我的过程中,反而异化为他者目光的囚徒。

诗歌第二节突然转入对话体,\"你唔信,谂谂就明咗啦\"中的\"谂谂\"(想想)采用重叠形式,制造出智者点化般的顿悟节奏。当诗人将终点指认为\"天囻嘅定位\"时,粤语\"囻\"(国\/界)字的古体用法,既暗示天堂作为终极疆界的不可抵达性,又暗讽现代社会将成功学包装为新宗教的集体幻觉。这个开放性的结尾使全诗超越具体地域经验,达到普世性的哲学高度,正如阿多诺所言:\"真正的方言写作恰恰是通过彻底的具体性抵达普遍性。\"

三、韵律节奏中的生命律动

从诗形角度分析,这首自由体诗歌通过粤语特有的音韵结构创造出独特的音乐性。首句\"直头喺出世噈带嚟嘅命水\"中,\"头\"、\"喺\"、\"噈\"、\"嚟\"、\"水\"等字形成[?y][?i][?y]等粤语特有的元音韵律,模拟婴儿啼哭的声波曲线。这种音义对应现象,印证了俄国形式主义者提出的\"音响形象\"理论——诗歌语音本身就能唤起特定情感体验。

诗中大量使用的入声字(\"咗\"、\"捱\"、\"级\")构成急促的停顿,与\"楼梯\"意象形成声形互文。特别是\"死捱烂捱\"四字全为阳入声,通过语音的紧张感传递生存挣扎的艰辛。而\"爬到天囻嘅定位\"一句突然转为舒缓的阴平声调,暗示攀登者最终的精神超脱。这种韵律设计令人想起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对英语重音的精妙运用,证明方言诗歌同样可以达到世界文学的技艺高度。

从句法角度看,诗人刻意打破常规语序。\"一步一级,一级上咗一步\"中的回环结构,既模仿楼梯的几何形态,又通过语言的自我指涉,暗示生命过程的递归性。这种形式创新与内容表达的高度统一,实践了什克洛夫斯基倡导的\"陌生化\"诗学——通过打破语言自动化,恢复我们对生存真相的感知。

四、文化记忆的方言编码

作为粤语诗歌,这首诗深深植根于广府文化的精神基因。\"命水\"概念融合了岭南民间信仰与道家天命观,\"死捱烂捱\"则体现了广府人\"马死落地行\"的务实精神。但诗人通过\"天堂把楼梯\"这个基督教色彩的意象,又为传统文化注入了现代性质询。这种文化杂交性印证了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在殖民与后殖民语境中,方言写作恰恰能产生最富创造性的文化协商。

诗中\"苏虾仔\"到\"天囻定位\"的生命叙事,暗合广府地区\"从省城到南洋\"的集体记忆轨迹。但诗人通过将具体人生抽象为普遍生存寓言,实现了对本雅明所谓\"经验贫乏时代\"的救赎。当标准汉语文学越来越陷入中产趣味的精致化陷阱时,方言诗歌反而保存着未被完全规训的生命力,这或许正是阿多诺期待的艺术对\"被管理世界\"的抵抗。

《天堂把楼梯》的终极悖论在于:它用最土着的方言,道出了最普世的存在困境;用最具体的语音肌理,构建出最抽象的哲学思考。在这个意义上,树科的创作实践为汉语诗歌开辟了新路——不是通过逃离地域性来追求普遍性,而是通过彻底拥抱方言的独特性,抵达人类共通的生存真相。正如诗中所暗示的:每个人都在攀登各自\"睇唔见嘅楼梯\",而诗歌或许就是让我们在攀登途中稍作停歇,彼此确认存在真相的那个\"谂谂就明咗\"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