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也不着急,她坐在石赟送来的交椅上,一手摇着扇子,好整以暇地等杨晔回话。
杨晔面上没有畏色,仍是谦恭有礼。
“大人有所不知,下官这次来河间,需查验仓廪库藏、田宅赋调,顺便也知悉漕运仓储和均输平准之事。”
这话是暗示易禾,租调赋税以前确实归大司农管,但现在基本已经移交给度支一曹。
大司农其权极盛的时候早就成为过去了。
他以为隔行如隔山,易禾想必不了解现在度支的职司。
是觉得这番应对没有任何错漏。
易禾轻轻点了个头,十分配合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如此。”
“可能杨大人有所不知,你下榻的客栈正好跟本官同在一处,这两日本官倒是未曾发觉大人外出,想必这仓廪库藏,田宅赋调的差事,在客房里也做得?”
杨晔闻言微微色变。
他们宿在一家客栈,怎么会这么巧?
殊不知在他身后的两位地方官也吃了一惊。
这太常卿低调省亲,他们之前并不知道他来河间。
更不用说住在哪里了。
两人只管垂着头不说话,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上官顶着。
杨晔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全和这个局势。
“回大人,河间县政通人和,庶务完善,下官只看了钱粮收支和赋税簿籍,便知此间无碍。”
易禾心里暗骂,巧言令色。
“也罢。”
她起身朝后一摊手,石赟忙从袖中拿出早已备好的圣旨来。
她执着卷轴走到杨晔面前:
“本官离京前,陛下曾与本官下了一道旨意,大人不妨看看。”
对面几人见到圣旨,都躬身拜了下来。
杨晔跪地抬手,刚要把圣旨接过去。
易禾忽然又将圣旨往回一撤,笑问道:
“对了,杨大人出行千里,想必也是奉了圣旨吧?”
度支一曹但凡跨州郡公干,即便没有圣旨授权,也要有符节或者行文。
易禾之所以这么问,就是刺探他敢不敢假传圣旨。
杨晔听得这句,顿时面露惊色。
行文他倒有,毕竟做戏还须周全,可他的行文只是尚书台下的。
而符节必须是朝廷颁授才行,他如何能有。
可太常卿就不一样。
朝中无人不知,自打陛下登基起,他就是陛下最为信重的臣工。
他手里的圣旨,也极有可能是陛下命其督察冀州一带农桑稼樯和赋税簿籍的旨意。
今日和太常卿撞上,无异于自投罗网。
易禾知其心虚,便朝杨晔走近两步:
“杨大人,借一步说话。”
杨晔随她往旁侧移了几丈,避开众人耳目。
“杨大人,你身为度支侍郎,上头还有度支尚书,再上头还有尚书台长官,本官知道你的难处。”
杨晔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易禾的意思。
这是特意寻了个台阶给他。
虽然他确实是被迫行事,但世上没有白递的台阶,他还不知道易禾想换什么呢。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易禾直截了当:
“你知本官疑你,所以这十几辆租调你定会运往太仓充公。既充了公,就无人敢状告你贪墨,对是不对?”
杨晔回之一笑:“大人英明,如今朝堂什么情势无须下官赘言,只要下官今日能脱身,日后大人回京再议贪墨一事,那矛头就不在下官一人身上了。”
易禾实在笑不出来。
她方才怕杨晔不聪明,现在又发觉他太过聪明。
他的言外之意,是让自己有本事去殿上跟谢相叫板。
尚书台是谢相说了算,拿不到确凿的证据,她没办法检举一品大员。
杨晔打得也正是这个主意。
大不了这些钱粮不要了,只要她拿不住实证就可。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再藏着也没意思:
“那你想错了,即便本官没有实证,今日之事一旦传到谢相耳中,你也没命活了。”
“所以呢?大人能保下官一命?”
易禾笑笑:“能不能在你,不在本官。”
“谢相的手再长,也不可能派人来河间取你的命。”
杨晔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决心:“如此,都听大人的。”
易禾点了个头,随意大声命驿丞:“左右退仪,与本官立擒贼臣。”
那些捧着仪仗的驿丞面面相觑。
他们只是奉命来列仪的,怎么还要拿人?
于是都把眼光投向冯县令。
冯县令又一次傻眼。
方才见他两人嘀咕半天,以为已经谈妥了,怎么却要大动干戈。
“齐大人,这……”
齐皓连退两步:“看本官作甚,这些人都是归你管的。”
杨晔不发一言,只束手站在原地。
易禾懒得再跟冯县令磨工夫,于是吩咐石赟:
“命州兵前来。”
这回轮到齐皓为难,因为州兵归他管。
只不过他还没反应过来,巷子里就窜出三五十个兵士。
眨眼就将杨晔围了个严严实实。
齐皓走到冀州都尉面前:“你是何时到河间的?本官怎么不知道?”
都尉道:“昨天半夜,属下过后再跟大人陈情。”
易禾又命:“将人带到河间大狱严加看守,若逃了残了死了,谁都脱不了干系。”
事已至此,两位地方官也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杨晔被绑。
州兵们将人绑完,正要塞进车里。
易禾又走到车前:“暂时委屈杨大人在河间吃些苦头了。”
杨晔不以为意:“下官还有一事不明,大人向来嫉恶如仇,就不担心本官早已身负要案,不配活命?”
易禾笑笑:“不,你是第一回替谢相做事。”
“大人如何知道?”
“因为本官之前有个属下名唤白青,后来被陛下差到了度支一曹。”
杨晔恍然,到底忘了白青这号人物,他可是陛下安插在度支的眼线。
也就是说,他初次替谢相运送租调这件事,陛下日后也能知道。
杨晔被绑着没法揖礼,只能使劲点头:“多谢大人信任。”
易禾冲他抱了抱袖:“本官相信,你会对得起府上门额那块四知传家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