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振华在剧烈的颠簸中惊醒时,鼻腔里充斥着柴油与鱼腥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试图撑起身子,后脑勺立刻传来钝痛——这是被王建军打晕时留下的。
为了抄录那些信息,但又怕娄振华突然醒来,所以下手重了些。
昏暗的船舱随着海浪起伏,木板缝隙间透进细碎的月光。
“喝口水,缓缓劲。”
一只粗糙的手从阴影里伸来,递过个磕得坑坑洼洼的铝水壶。
他接过水壶时,瞥见对方手腕上缠着条脏兮兮的汗巾,小臂有道蜈蚣似的旧疤。
舱底油灯被浪头晃得忽明忽暗,照出张被海风腌透的老脸。
那水壶一直被他拿在手里动也没动。
“大哥,这是……”
“拿钱办事的买卖,莫问东问西。”
老渔民踢过来个浸着盐渍的麻布包:“里头有你用得着的。”
娄振华解开包袱,霉味里混着淡淡的桐油香。
半块硬得像砖头的烙饼,两张被汗浸得发黄的船票,还有用油纸裹着的火柴。
最普通的那种,街边合作社两分钱一盒,还有一个五十年代常见的铝制饭盒。
渔船突然剧烈摇晃。
老渔民猛地扑灭油灯:
“巡逻艇!”
远处传来扩音器的电流杂音:“前方渔船立即停船接受检查!”
老渔民脸上波澜不惊,只是让娄振华先去里面把衣服换了。
如果有人问话先别急着说话,一切由他,到时他再见机行事。
娄振华换好衣服后,贴着舱壁,听见胶鞋踩踏甲板的声响。
手电筒光柱扫过舱门缝隙时,他看清老渔民往渔网里塞了把钞票。
“同志,我们真是在追鱼群……”
“少废话!这季节哪来的鲅鱼?”
“铁器碰撞声吓得娄振华一哆嗦,怀里的金条硌得肋骨生疼。
为了方便藏金条,他把金条放身上了。
要是实在万不得已,他也只能舍弃了这些金条。
(王建军也是没办法,谁叫现在就黄金值钱呢。
人民币最大面值只有十元,更难携带。
要是不拿吧,那他不成白嫖的了。)
就在他紧张万分之际——
突然有人喊:
“东南方向有动静!快追。”
脚步声杂乱远去。
老渔民瘫坐在鱼堆里:“作孽啊……现在过条鱼都要查三代。”
娄振华望着远处的灯光沉默不语。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渔船靠近一艘锈迹斑斑的货轮。
娄振华爬上绳梯时,发现一艘“闽渔308”的船号被人用油漆胡乱涂抹过。
货舱里挤着二十多人,有个穿劳动布工装的青年正用身体护着哭闹的孩子。
“第一次跑船?”
青年递来半块压缩饼干:
“叫我阿成就行。”
他左腕有道新鲜的伤口,结痂处还沾着机油。
娄振华依然客气接过拿在手中。
货轮启程时,娄振华在厕所隔间清点财物。
王建军给的小铁箱里除了黄金,还有一封信。
娄振华在摇晃的船舱中打开铁箱,十根大黄鱼下面压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展开信纸,信上内容所示:
“娄老板:
箱中这十根大黄鱼你帮我处理。
到香港后马上去汇丰银行开户,用这笔钱注册一家贸易公司,公司名你自己定。
现在香港地价便宜,先把铜锣湾、旺角这些地方的临街商铺买几间。
汇丰和太古的股票也买一些,长期持有。
赚了钱继续买地和股票,别存银行。
具体怎么操作你比我懂,不过我在这里提醒你三件事,这钱:
一不碰船运生意。
二不和英国人有任何牵连。
三是账目要找可靠的会计。
赚的钱你留三成,剩下七成先存着,我以后有用。
娄小娥那边你别担心,待一段时间后,我会将她送去港岛。
你也不必因为我救你而感到困惑,你为曾经做的事情都有人记得。
希望你不要因此而灰心。”
娄振华盯着信纸,手指不自觉地微微发抖,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油灯的火苗在潮湿的海风中摇曳,将信纸上的字迹映得忽明忽暗。
“奇怪……”
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王建军一个轧钢厂的副厂长,怎么会对香港的商界如此了解?
铜锣湾、旺角的商铺行情,汇丰太古的股票,甚至连澳门赌场的门道都一清二楚。
这些信息可不是随便哪个内地干部能知道的。
要不是他娄家有些港岛的关系和生意往来,他可能都不比王建军……
娄振华突然想起什么,急忙翻看信纸的背面。
墨迹很新,确实是最近才写的。
但信中提到的这些商业细节,就算是常驻香港的商务参赞,也未必能掌握得这么准确。
“莫非……”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不可能,王建军的来历很干净,战斗英雄加上上边的看重……
想到这……
娄振华又发散思维了,有没有可能……
船身突然一阵剧烈摇晃,咸腥的海水从舱门缝隙溅进来,打湿了信纸的一角。
娄振华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信末的嘱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信纸凑近了油灯。
火苗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开来。
这个晚上对他来说的确是个不眠夜。
从大早上被抓,然后被莫名其妙带到这里逃往港岛——
最让他奇怪的是王建军,十根大黄鱼可不是小数目了,他就不怕……
想到这,娄振华躺在狭小的船舱里辗转反侧,望着露出来的一点月光止不住的叹息。
第三天深夜,货轮突然拉响警报。
娄振华跟着人群挤到甲板,看见三艘巡逻艇的探照灯将海面照得雪亮。
阿成拽着他躲进救生艇:
“最近专抓带黄金的!”
潮湿的帆布下,娄振华听见心跳如擂鼓。
巡逻队员的皮靴踏过甲板,有只手突然掀开帆布——是那个老渔民!
他做了个噤声手势,往救生艇里扔了套油腻的工作服。
娄振华浑身紧绷,潮湿的帆布紧贴着他的后背。
老渔民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他比划了个割喉的手势,又指了指那套散发着鱼腥味的工作服。
“快换上!”
阿成用气音催促,自己已经利落地套上了一件油渍斑斑的围裙。
娄振华手指发颤地脱下脏臭的衣服。
巡逻艇的探照灯扫过救生艇,帆布上的破洞漏进刺眼的光束,正好照在他来不及藏起的金条上,反射出刺目的金光。
“什么人在那?”粤东口音的厉喝伴随着拉枪栓的声响。
老渔民突然暴起,抄起船桨狠狠砸向海面:“有鲨鱼!”
他操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大喊:
“鲨鱼咬网了!”
混乱中娄振华终于套上工作服,阿成抓了把腥臭的鱼内脏抹在他脸上。
帆布被猛地掀开时,娄振华正佝偻着腰咳嗽,手里攥着半截腐烂的鱼头。
“证件!”
枪管抵住了他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