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振华心脏扑通扑通跳,不过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还不至于被枪指着就说不出话来。
他连忙装作和其他人一样的一脸惊慌状,结结巴巴道:
“长…官,我……我……”
阿成点头哈腰地递上浸透海水的劳工证:“长官,我们是澳赌鱼市场的……”
探照灯下,娄振华看到巡逻队员的制服袖口沾着新鲜的血迹。
那人突然用枪托挑起他下巴:“你的劳工证呢,把头抬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货轮另一侧突然传来落水声。
“有人跳海!”
所有探照灯齐刷刷转向声源处。
老渔民趁机踹翻一桶发臭的虾酱,黏稠的酱汁泼洒在甲板上。
娄振华被阿成拽着滑倒在酱汁里,两人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轮机舱的检修通道。
黑暗的管道中,娄振华的膝盖磕在锈蚀的钢板上。
阿成压低声音:“他们在追那个跳船的倒霉鬼……”
话音未落,整艘船突然剧烈震动,生锈的管道裂开一道缝隙,冰冷的海水喷涌而入。
“船要沉了!”
阿成的声音带着惊恐:
“跟我来!”
他们爬出管道时,甲板上已乱作一团。
“走啊!”
老渔民头也不回地吼着,将系着红布条的救生圈塞进娄振华怀里。
娄振华纵身跃入冰冷的海水时,最后听见的是巡逻艇高音喇叭的嘶吼:
“抓到了!就在那个方向!”
咸涩的海水灌入鼻腔,怀中的金条重若千钧。
恍惚间,他看见阿成在前方引路,而更远处的黑暗里,有点点渔火明灭。
突然,他一个惊醒——
娄振华在刺骨的海水中挣扎,怀中的金条像铅块般拖着他下沉。
他拼命蹬腿,裤腿缠上了漂浮的海藻。
远处,巡逻艇的探照灯仍在海面扫射,但已经转向东南方——
之前跳海那人落水的方向。
“这边!”
阿成的声音从右前方传来。
娄振华眯起被海水刺痛的眼睛,看见一艘小渔船正在浪涛中起伏。
老渔民站在船头,正朝他们抛来绳索。
咸涩的海水不断灌入鼻腔,娄振华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他即将沉下去的刹那,绳索缠上了他的手腕。
他本能地抓紧绳子,被一股蛮力拖向渔船。
“快上来!”
老渔民青筋暴起的手臂将他拽上甲板。
娄振华瘫在湿漉漉的船板上剧烈咳嗽,吐出好几口海水。
他下意识摸向怀中,铁箱早已不知所踪,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惜的。
对他来说,那几条大黄鱼还不如王建军那封信重要。
只要后面按照王建军做的帮他把事儿办了,谁的金条也不重要。
阿成最后一个爬上来,手里竟抓着那个小铁箱:
“还好系了绳子!”
他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将铁箱塞给娄振华。
渔船在晨雾中悄然驶向港岛。
娄振华换上了船家给的粗布衣裳,发现阿成正盯着他膝盖上的一块淤青出神。
“怎么了?”
娄振华问。
阿成摇摇头:
“想起我爹说过,六二年逃港时,也有个穿西装的先生……”
他突然住口,转身去帮船老大收帆。
娄振华默默打开铁箱。
金条都还在。
接下来,一路虽然有些坎坷,但也总算是有惊无险过去了。
第七天拂晓。
前面的维多尼亚港近在咫尺。
他望着逐渐清晰的海岸线,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
从今以后他就要在这里生活了。
维多利亚港的晨雾中,娄振华踩着渗水的皮鞋踏上码头。
(看到快到港岛才换回来的)
七天未换的衬衫领口已经发黄,右手提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箱。
他回头想道谢,却发现渔船已经调头驶离,只有阿成在朝他挥手。
娄振华心中涌入一丝暖流。
对这一路上对他颇为照顾的两人他心中充满了感激。
或者说要是没有阿成和老渔民——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踏上港岛的土地。
在上岛之前,他也曾提出把箱子里的黄金留给两人,可两人都拒绝了。
想到之前一路上的艰难,娄振华也没想过偷偷把黄金放他们船上。
等这一关过去后,再行报答吧。
而且就在他出发前,老渔民还塞给娄振华一张皱巴巴的五元港币:
“搭电车去中环,别跟任何人说话。”
娄振华看着手中的港币双眼一热,也不知是为这陌生的好意——
还是对以后背井离乡的生活感到忧虑,想到这,娄振华朝对岸的方向望了望。
娄振华跟随人流来到海关面前,海关人员扫了眼他伪造的入境证。
在“职业”栏“小学教师”几个字上多停留了两秒:“过去吧。”
码头上方,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
走出码头,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
娄振华攥紧铁箱,混入了熙攘的人流。
远处报童的叫卖声随风飘来:“最新股市行情!汇丰银行派息啦!”
娄振华站在叮叮车月台前,摸出老渔民给他的那五块港币。
电车当啷当啷驶过时,他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胡茬凌乱,眼下挂着青黑,与之前的娄董事、娄老板判若两人。
“去湾仔。”
他把硬币塞进售票员手里。
春园街的永福杂货铺还挂着褪色的招牌。
娄振华推门时铜铃叮咚作响,柜台后打瞌睡的老头猛地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
“老……老爷?”
半小时后,娄氏企业顶楼。
落地窗外,整个维多利亚港尽收眼底。
娄振国手里的雪茄剪“咔嗒”一声掉在大理石地面上。
他死死盯着衣衫褴褛的娄振华,嘴唇颤抖着:“大哥…你怎么……”
小娥前几天刚托跑船的带信,说你在娄公馆被轧钢厂的人给……”
“振国,先不说这些,让我先休息一下,在帮我叫点吃的。”
娄振华现在说不清的虚弱,之前还绷着一口气,现在到家了,他感觉自己好累。
娄振国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他望着大哥苍白的面容和干裂的嘴唇,眼眶顿时红了。
“对对对,大哥先休息!”
他慌忙按响桌上的铜铃:
“阿香!立刻准备热水、新衣服,再让厨房熬一锅参鸡汤!”
娄振华脱力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铁箱“咚”的一声落在地毯上。
他闭着眼,听见弟弟急促的脚步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大哥,要不要先叫医生来看看?”
娄振国蹲在沙发前,声音发颤:“你脸色很差……”
娄振华微微摇头,手指无力地摆了摆。
这时秘书轻轻敲门,娄振国猛地起身:“进来!”
阿香端着银质托盘进来,一见娄振华的模样就红了眼眶:
“大老爷……”
她急忙放下热毛巾和茶点,又取来一件丝绸睡袍:
“浴室已经准备好了。”
娄振华勉强睁开眼,对阿香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他强打着精神试着站起来,双腿却一软,差点栽倒。
娄振国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他:
“大哥,我扶你去。”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七天来的疲惫与惊恐。
娄振华靠在浴缸里,听着三弟在外面不停地吩咐下人:
“……对,要软和的……把房间收拾出来……不许任何人打扰……”
换上干净的睡袍后,娄振华坐在餐桌前,看着满桌精致的点心却毫无胃口。
他勉强喝了半碗鸡汤,就放下了勺子。
“大哥……”
“让我睡会儿……”娄振华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晚上…再说……”
当他在熟悉的丝绸床单上躺下时,窗外维多利亚港的汽笛声仿佛远在天边。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他模糊地听见弟弟在门外压低声音打电话:
“对,联系最好的医生……”
娄振华的嘴角微微扬起,终于彻底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