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番外五:《不归》(1 / 1)

寒衣调 毁应楼 2787 字 3天前

婆娑来客接连离去,竹楼中只剩下了何不归,以及高绥主仆。

“便是那位名唤南流景的仙人,度化了不归陵中的数万亡魂?”高绥问道。

“不错,是他出的手。”何不归一边应着,一边右手食指并着中指搭在高绥手腕上,为其诊脉。

不愿再提不归陵所发生的一切,他转移了话题,“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可还有其他不适?”

高绥摇头:“还好,老样子了,倒是劳你费心了。”

“职责而已。”收回手,何不归余光却还是瞥向高绥,似是欲言又止。

看出他的未尽之言,高绥率先开口:“相和可是想问什么?”

何不归也不别扭了,直接问道:“你认识方才那位二公子?”

他还是在意之前易慕夕看高绥的那个眼神。

哪知高绥却是摇头否认:“那位仙长气质非凡,若是见过,我定然是有印象的。”

“难道真是我看错了?”虽然得到双方的否定,但何不归还是觉得奇怪。可旋即又摇了摇头,自我说服了自己。

罢了罢了,此事也没啥好纠结的。

他抬眼看向候在一侧的欢儿:“欢儿姑娘,劳烦你去帮我看看,药房中的汤药熬得如何了。”

突然被点名,欢儿怔愣一瞬,下意识看向高绥,见其点头便应声离开。

待欢儿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转角。

高绥看向何不归,苍白的唇角扯出抹笑意,轻声道:“是有什么想问我吗?”

尽管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可下意识攥紧的衣角,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何不归目光落在对方颤抖的指尖上,直言道:“‘烬雪辞’之毒,我解不了,但有缓解的法子,可要试试?”

闻言,高绥微愣。

窗外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叮当当的声响里,他原本紧绷的肩背突然泄了力——原以为何不归支开欢儿,是要质问天水一一役中那十几万亡魂的真相,却不想对方只字未提过往,只在关心他的身体。

喉结滚动两下,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回答:“好……”

话落,他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他眉梢微蹙,不住咳嗽两声,面露犹豫:“可何错必然不会同意我留下的。”

提到何错,何不归顿了顿,垂眸给高绥倒了杯茶,才解释道:“何错已经离开了,你且安心在此住着。”

闻言,高绥指尖一颤,茶水在青瓷盏中泛起细碎涟漪,“可是因留下我,他方才离开的,抱歉……”

“与你无关,不必介怀。”何不归淡淡摇了摇头,起身打算离开,“外面风大,你身体不好,就别出去了。”

见其要走,高绥手一抖,青瓷盏中的热茶顿时泼洒出去,在他病态白的手背上烫出大片红印。

似是感觉不到痛,他也没在意手上火辣辣的烫伤,只盯着何不归的背影,颤声问道:“你就不问问我当年发生了什么?”

明明知道真相的是他,获得功名利禄的是他,活着的人是他,可他却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一般。

何不归顿住脚步,如果是昨日他们初见时,他定然是想问清楚当年的事情,他们之间有何关系。

可何错的临别赠言,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们都说——巫族族长巫相和早死了,而今活着的只是不归陵中无法入轮回的何不归,前尘往事何故拿来困住现在的自己。

知道了过往又怎样,他既改变不了既定的残酷事实,也抚平不了曾经的累累伤痕,不过是给现在的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何不归回头,视线却是落在高绥被烫红起泡的手背上,不由得蹙了蹙眉。

折返回来,他拉着高绥坐下,平静地从药箱中取出烫伤膏,沉默给人上药。

“我下次注意点水温。”

也不知道高绥这二十多年怎么养的,一双手竟比小姑娘的还青葱娇嫩,热茶一烫就红,全然不像是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大老粗。

何不归一边给人涂抹膏药,一边思绪乱飞。

可突然,他被高绥猛地抓住了手腕。

明明那抓住自己手腕的动作很是强硬,可给何不归更多感受的是——对方身上的颤抖。

没有将人推开,他淡然问道:“怎么了?”

“……当年的事,对不起。”高绥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左手紧抓着何不归不肯松开。

何不归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沉默看着眼前人,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半天没有等到何不归的回应,高绥便自顾自说着。

“二十五年前,我不是不想救大家,只是战场上风云诡谲,我被无疆邪修困住,我走不开……”

“我、我想派人去接应你们了,可我、我没有办法,我……我真的尽力了……”

“相和,我不想放弃你们的,可天水一之战,不能输,输了,西蜀数百万百姓都会死,西蜀将彻底成为那帮邪修的炼狱!”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高绥的声音渐渐哽咽,他低头,不敢看何不归,手中无意识用力,指甲深深掐进何不归的腕骨,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愧疚都宣泄出来。

何不归一直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被抓住的力道渐松,他才回神来,用空余的手轻拍着对方肩膀,无声地安慰。

他没办法说原不原谅,他也代替不了任何人。

高绥做错了吗?

他以朝夕相伴的战友为铒,放弃英勇在前线抗争的将士,辜负战友将后背交给他的信任。

他如何没错呢,他骗了十几万将士,他让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却又让他们在沦为弃子的绝望中丧生。

可他又如何有错呢,他打赢了那场生死之战,他护住了西蜀,护住了那群被抛弃的将士死命要护住的家园,并让西蜀再不受无疆压制。

是非对错,又该如何判别呢?

何不归不想再追究,也不愿评判此事。

他记得那时那种绝望的痛苦。他恨吗?许是恨的。

可若他也面对高绥所面对的困境,他不敢想自己该如何抉择,他会做得比高绥好吗?

他不敢想。

他没办法开口劝慰高绥,毕竟他不是圣人,他自己也没办法释怀啊。

“咳咳咳——”,许是忆起往事,高绥情绪过于激动,烬雪辞暗中作祟。他又开始咳血了。

何不归眉头一挑,抬手快速点了他几个大穴。

熟练拭去唇上血痕,高绥抬头无奈笑了笑,好看的眼氤氲了层水汽,柔而不失英气的脸颊上有着道道水痕。

他喉间发紧,哽咽得说不出完整字句,半响才挤出破碎的音节:“……师兄,对、不起,是我……又拖累你了。”

还记得他上一次唤何不归师兄,还是在太初学宫,而今再唤,却无喜悦,唯余愧疚。

这声“师兄”也将何不归喊得愣住,脑海迅速闪过一些两人亲密相处的模糊画面。

可那画面如浮光掠影,让他抓不住任何一个片段。

回神,何不归掩下眼底异色,沉默开口:“高绥,往事已矣,何故将自己困于其中。”

虽然潜意识告诉他,他和高绥之间肯定还有什么说不清的要事,可怪异的是,只要他一去深究,心中就莫名生出一股逃避情感来。

除了醒来后第一次见到高绥时,他曾仔细观察过对方,此后,他发现他竟不敢与其对视。

既如此,那便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何不归音色无波无缓:“我留你在此,只是因为你是病患,无关其他。”

“师兄——”高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何不归,可对方展现的冷漠让他止住即将脱口的话语。

他无奈扯了扯唇,再次低下头,同时也松开了抓着何不归的手。

“兰陵多谢神医收留,烬雪辞之毒,有劳您费心了。”他声音闷闷的,那客套疏远的称呼,平白让人生出几分不忍来。

腕间那抹清凉散去,何不归眉头一挑,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心中有着难言的不舍之情。

何不归感觉自己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他不禁心中怀疑:难道是太久没和活人有肢体接触,所以产生错觉了?不行,他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想。

心中有事,何不归匆匆放下烫伤膏,嘱咐一番后,便再次起身。

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离开前他余光瞥向高绥,却见其侧过脸去掩饰情绪,不愿看他。见此,他只觉心里更堵了。

何不归突然觉得何错说的很对,高绥这人好像有毒,让人止不住心疼。

“铃铃铃~”,同关门声响起的,还有檐角悦耳的铜铃声。

不知过了多久,落针可闻的房中传来高绥重重的一声叹息。

“师兄,你还是和以前那般心软……”

他垂眼看着右手被烫红起泡的地方,心神微动,手上竟覆了层寒霜。

刺骨的寒意再次袭来,房间的气温急剧降低,他手指轻颤蜷缩,面上闪过难捱的痛楚。

不过短短几息,他手上的烫伤竟演变成了冻伤。

被烫得红肿起泡的手背,渐渐褪成病态的苍白,皮肤变得僵硬麻木。

指尖毫无血色,连细微的屈伸都艰难无比,原本烫伤的创面因冻伤而愈发刺痛,仿佛有无数冰刃在皮肉间来回切割 。

欢儿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进来时,见到的便是高绥这个样子。

“公子!”欢儿颤抖着手想要触碰高绥受伤的手,却在半空僵住,转而焦急地看向门外:“我这就去请神医前辈!”

“别去。”高绥虚弱地扯住她的袖口,喉间溢出的声音像是裹着碎冰,“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何必劳烦他。”

不过是烫伤加冻伤罢了,他早已不知经过多少次,没必要再劳烦那人过来。

“公子!”欢儿无奈,见其固执模样,也只好去药箱寻药。

高绥垂眸望着手背青紫交加的伤处,霜花正沿着血管纹路缓缓蔓延,仿佛无数细小的蛛网点缀在苍白皮肤上。

“嘶~”,突然剧烈的刺痛让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缝间渗出的血珠瞬间凝结成冰碴。

此时此刻,药房内,何不归刚抛却杂念,翻开医书,就感觉心口莫名发紧。

手中的书页无风自动,他下意识按住胸口,恍惚间听见檐角铜铃又急促作响。

心绪不宁下,他鬼使神差抬眼看向高绥所在客房的位置。

“难道出事了?没道理啊,方才我走时不还好好的……”

虽是如此想,他却放下医书,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

犹豫进门时,只听“砰”地重物落地的声音。

心觉不对,他赶紧推开门,顿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而后便见高绥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欢儿手中的药膏散落一地。

那原本只是烫伤的手上一片冰晶,伤口青紫极其狰狞恐怖。

何不归:“???!”不是,他不才离开多久,怎么就成这了?

“胡闹!”何不归快步上前,抬手去扶高绥,可入手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高绥整只手冷得像是从雪窖里捞出来的,“出事为何不唤我?!”

高绥却强力推开他,抗拒他的靠近。

他仰头望着他,眼尾泛红,嘴角却挂着自嘲的笑:“不过是日常罢了,谈何出事,不必劳烦神医大人。”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沫沾着冰晶簌簌掉落,在地板上绽开暗红的花。

何不归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轻轻扶住他的后背。

触手处尽是嶙峋的骨节,隔着厚实的衣料传来灼人的热度——竟发起烧来了。

“别动。”他声音发沉,将人打横抱起,小心放在床榻上,一边对欢儿道:“看着你家公子,让他别乱动。”

欢儿连连点头,连忙按住高绥受伤的手,使其别乱动再伤到伤口。

待何不归转身取来被褥时,余光瞥见高绥蜷起的手,原本烫红的水泡已经冻成紫黑色,“你……”

欢儿在一旁急得都快哭了,不忘解释道:“您别怪公子,他只是不想麻烦别人,他总想着自己扛会就好。”

替高绥盖上被褥后,何不归一边以鬼力为其驱散身上的冰霜,一边对欢儿吩咐道:“去药房取我的银针来。”

欢儿走了,房间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师兄……”高绥似乎烧得糊涂了,突然抓住何不归的手腕,口中呢喃不断,“你怨我、恨我都好,可别……别像对陌生人那样对我,好不好?”

他的瞳孔因高热蒙上一层水雾,那声声祈求令人很难不动容,“我宁愿你视我如罪人,也不愿看你连个眼神都不愿给我。”

窗外突然炸响一道惊雷,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

何不归望着那双盛满痛苦与祈求的眼睛,喉间莫名泛起苦涩,他终究没能抽回手,任由对方攥着,轻声道:“先治病吧。”

春雨淅淅沥沥,洗去一地喧嚣,却抚不平人心中已乱的心绪。

深夜,寂静无声,一只粉翼灵雀悄然落在未合拢的窗台上。

沉睡中的高绥突然睁开眼,起身,走向那只灵雀。

灵雀有灵,扑腾两下落在高绥瘦削的肩上,顿时高绥耳边响起一道轻讽的声音,“都命不久矣了,你可真是一点也不着急,还有兴致在此游玩。”

高绥未语,只是兀自倒了杯清水,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握住杯盏,当恰到好处的水温透过瓷壁漫入手心。

他唇角不由自主漫开一抹极浅的温柔,但转瞬又隐匿在微抿的唇线里。

这是某人掐准了他苏醒的时间,特意备下这杯正合心意的水呢。

仰头饮下,缓解了口中苦涩。

抬眼,他看向灵雀的眸中闪过一抹冷色,“不归陵中的留影石,有你想要的东西,无事莫要来烦我。”

灵雀再次发出声音:“国师大人这是沉溺在温柔乡里无法自拔了,你真以为他会原谅你!呵呵呵——,你莫不是忘了是谁害他如此的!”

高绥眸中的寒意更甚了,身上那股亲人的烟火气荡然无存,黑夜中惨白的面容,倒似那杀人无数令人胆寒的玉面罗刹。

灵雀受惊,“腾”地飞起,绕着高绥叽叽喳喳个不断。

高绥垂眼看着包扎的右手,眉眼间是不加藏匿的温柔,轻笑出声:“巫相和,他啊——最是心软了。”

“呵~,你可别把自己玩死。”灵雀扑腾两下,丢下一句,飞向窗外,消失在夜幕中。

计算着高绥可能醒来的时间,何不归端着碗清粥推房而入。

房间昏暗,他原以为高绥还未醒来,谁知刚放下清粥,转头却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师兄,冷。”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让何不归止住了将人推开的动作。

何不归纳闷,他可是鬼王啊,又不是人,身上又没有温度,高绥抱着他也汲取不到暖意啊。

僵硬地回抱住眼前之人,何不归无奈运用鬼力给人驱散寒意,“好了好了,不冷了。”

反应迟钝的何不归没有发现,抱着他的某个人唇角挂着得逞的笑。

“师兄……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