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夜深寂寥,靴底碾过枯叶的脆响格外清晰。
何不归盯着何错背上昏迷的江夜雪,看着那人染血的衣襟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突然轻咳两声打破死寂。
“这下手够狠的,好在都是皮肉伤。结这么大仇还敢亲自送人来此求医,真是不要命了。”他抱臂啧啧称奇。
何错脚步微顿,“谁知道他们竟会如此。”
思绪被拽回初见这二人时——那时江浸月就如幼童般,跟在江岁新身侧寸步不离的,哪料到伤愈之后,竟对其下此狠手。
谈话间,何错目的地已然抵达。
婆娑河畔,拂厄早已撑着乌篷船等候。
将江夜雪交给拂厄,何错回头看向仍旧跟着的何不归,制止道:“不必再送,你回去吧。”
说着,他又嘱咐道:“对了,南流景这小子,你帮我看着点,他家里人大抵明日便能来接他。”
何不归站定,抿唇沉默,良久方才应道:“好,路上小心。”
“嗯。”何错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转身欲走,可似是想起什么,又停下,抬手扯下腰间挂着的陶笛,将其抛给何不归。
“你巫族信物,还你。下次可莫要胡乱送人了。”
话落,他头也不回地迈步上船,手中施法驾船驶离。
何不归接过陶笛,只觉一股熟悉感,可心中却很不解何错说的话。
巫族信物,被他胡乱送人了?他哪是那般随意的人。
若真送了人,那送的人是谁,而今又为何在何错手中?
抬眼看向那艘渐行渐远的船只,何不归眸中晦暗不明。
他们……真就只是同窗吗?
区区同窗之情,值得何错遵守那没有归期的约定吗?
罢了,他既不愿多说,自己又何故多问。
而今这般,也是极好。往事已矣,且看当下吧。
如此想着,何不归收下陶笛,望了眼消失在天水相接之际的小船,转身往回走。
深夜的竹楼空荡寂静。
白日因着高绥之事,他们一直无暇去复查南流景情况。
经何错方才提醒,何不归这才想起南流景来,他觉得他还是得去看看人现在如何。
谁知,他才推开篱门,就撞见神色慌张要往外走的江浸月。
仔细打量眼前之人,何不归挑眉,心中纳闷:是江浸月状态调整得快了嘛,他怎么记得刚刚对江岁新大打出手的江浸月,神情可不是这般青稚的。
现在的江浸月穿戴整齐,前不久被缠在手心的雪白抹额,又重新戴回额间,身上全然没有方才的那股阴郁气。
又见其着急模样,何不归好奇问道:“天色已晚,小友怎的这般着急出去?”
江浸月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何不归,愣了片刻,轻咳一声,掩下面上着急之色。
他勉强露出一个笑颜,僵硬解释道:“前辈看错了,我只是感觉房中有些闷热,故而出来透透气。”
“如此啊,”何不归也没拆穿这一眼为假的谎话,只是点点头侧身走过,但他的话却一句句传入江浸月耳中。
“何错的安神香一直点着,确实令人有些头昏脑涨,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
见其没有追问,不善说谎的江浸月刚松了口气,可何不归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怔在原地。
只听何不归道:“不过若是还要向人寻仇,那便到此为止吧。”
“修行者最重因果,不论你们之前恩怨如何,此番他不远千里来此为你求医,无论如何也不该对其如此。”
这是劝告,也是警告。
“前辈……”江浸月眼中涌现复杂之色,他自是清楚何不归的告诫。
方才那场毫不收敛的打斗,何不归等人又怎会没有察觉,只是不知为何并没有出手制止。
江浸月几番犹豫之下,终还是追上何不归,问道:“前辈可知我……我师兄……他如今在哪?”
刚才那场打斗过后,江浸月去过江岁新的房间,然而屋内却不见他踪迹。看何不归模样,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兴许知道江岁新去了哪里。
原以为何不归说了那番话,定然是对此事不悦的,想知道江岁新的信息怕是没那么容易,可意外的是,对方竟没隐瞒。
何不归:“何错要回修仙界,顺手捎其一程。”
见对方真知道,江浸月没来由心中一喜,赶忙追问:“他伤势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何不归这下更加疑惑了,停下步子,回头再次打量着江浸月,反问道:“小友,你亲自动的手,你难道不清楚他伤势如何?”
现在知道关心,刚才出手时怎么不知收收力。
“我……”江浸月哽住,不知如何作答。
何不归摇头,真心劝道:“小友,有些事见好就收,莫要做的太绝,以致双方最后再无转圜余地。”
话落,他转身离开,徒留江浸月一人站在原地。
江浸月站了良久,忽地一拳打在廊柱上,手上青筋暴起。
他抿紧了唇,眼底一片冷色,面色更是阴沉得可怕。
不知想到什么,他侧眼看着垂落肩头的雪白带子,抬手便要扯下额间那条抹额,可临了竟又放弃了。
“你想杀人我不拦着,但再敢不经允许,趁机用我的手行事,别怪我拼个神魂覆灭也要灭了你。”
他音色低沉,冷到了极致。
夜,寂静无声,没有人回应,唯有寒凉的冷风无情拂过,仿佛只是他的自言自语。
翌日清晨。
如何错所言,前来接南流景的人第二日便到达此地。但他没说的是,来的人竟是两个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少年。
何不归刚端着空药碗从高绥房间出来,迎面便看到,竹楼下,多了个看起来就吊儿郎当不靠谱的锦衣少年。
少年头戴墨绿金纹发带玉冠,手拿玉扇,每走一步,身上环佩叮当作响,煞是惹人侧目。
瞥了眼这人,何不归顿时有些头疼:这哪是来接人的,这分明是来炫富的。
不想被此人闪瞎眼,何不归将视线转向其同行者,那是位怀抱木剑,衣着简朴利落的少年。
江夜雪若在此,定然能认出少年正是在云梦九歌时,易家安排给江岁新的护道者——容祁。
容祁察觉到这道视线,随之抬头,看清何不归相貌,他脑海中信息翻涌,迅速锁定眼前之人的身份。
易慕夕自然也发现了何不归,但却只轻摇玉扇,抿唇未语。
容祁本还想等易慕夕先开口,但是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其反应。
他偷偷瞥了其一眼,示意对方说话,可易慕夕就跟没看见一般,丝毫不搭理他。
容祁无奈,只好上前一步,拱手道:“巫前辈万安。我二人自云梦来,得家中夫人命令来此接小公子。”
说着,他还暗中扯了扯易慕夕,示意对方别这般愣着。
易慕夕似是刚从沉思中回神,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傻愣愣地朝何不归点了点头。
容祁:“……”
看着自家公子这般丢人模样,容祁尴尬得脚趾扣地。
他一边强言笑着给何不归解释,“前辈勿怪,二公子这是过于忧思小公子伤势,有些失态了。”
他一边又暗中给了易慕夕一拳,低声道:“公子,别摆你那什么谱了,我们是来接小公子的!”
何不归居高临下看着这两个一看就很不聪明的主仆,有些无语:南流景挺聪明的一个小辈,怎么家里人是这样的。
默默摇了摇头,他开口道:“上楼来吧。”
易慕夕和容祁相互对视一眼,便先后跟了上去。
领着二人来到南流景的房间,一开门,刺骨的冷气扑面而来,一冷一热,令三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床榻上,南流景紧闭着眼,面上时不时闪过一抹痛苦之色,眼睫轻颤,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看着南流景那张苍白的脸,易慕夕收下手中玉扇,快步来到榻前。
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神色终于收敛下去,转而换上了心疼。
“真真,二哥来了……”
何不归在一旁解释:“他身上的外伤皆已恢复,只是……因心中执念颇深,故而一直昏迷不醒。”
容祁收回担忧目光,恭敬奉上一个黑木匣子,道:“这些时日有劳前辈照料小公子。这是我家夫人特地备下的息魂草,还望您能收下。”
息魂草,乃凝魂强魄的灵草。于鬼修而言,不仅是增进修为的好东西,更是续命再生的至宝。
何不归目光扫过匣子,却没有接过。
“多谢贵夫人好意,不过诊金流景小友已然支付过,此物还请收回。”
虽说息魂草于他确实有很大的用处,但南流景帮了他那么大的忙,也是因此才受那么重的伤,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收。
他看向仍旧昏迷的南流景,心中不禁好奇:息魂草虽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却也价值不菲,这小子什么背景,家中竟能下如此手笔?
“可是前辈……”容祁还欲劝,却见何不归连连摇头。
何不归:“流景小友的病情耽搁不得,二位还是尽早启程吧。”
容祁无奈苦笑一声,深深看了眼何不归,将匣子收回芥子袋中。
对方这是坚决拒绝了,再坚持下去只怕会惹其不耐。再者,此刻唯有先将南流景平安带回云梦九歌,才是重中之重。
直到将南流景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中,临行前,至始至终沉默不语的易慕夕方才正眼看向何不归。
“容祁,你先带真真走。”易慕夕看着何不归,话却是对容祁说的。
容祁来回看看两人,也不知易慕夕突然又怎么了,不方便多问,他只好遵命驾着马车离开。
何不归也好奇地,重新打量这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二公子,突然觉得自己第一感觉有些错误。
他率先打破两人间的沉寂,“二公子可是还有其他事?”
易慕夕未言,只是手中响指一响,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随风飘落的竹叶停滞在半空,流水停滞不前。
做完,他才直言道:“我想知道我弟弟在此都遭遇了什么,以至于……心魔缠身?”
似是刚才因着有容祁在,何不归并未点明南流景真正的病因,可易慕夕看出来了。
对于易慕夕的手法,何不归面上闪过一抹讶异。
闻言,他也没有隐瞒,简洁阐述了一番南流景在不归陵的经过。
“江夜雪?”
听到陌生而熟悉的名字,易慕夕神色微变,“阁下是说,那个叫江夜雪的人突然出现在不归陵,而后又莫名消失?”
何不归点头:“不错,那人出现的奇怪,消失得也莫名,我追查过,但始终一无所获。”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强调道:“流景小友执念之源,怕是与此人有着莫大关系。心魔难解,若实在无法,可从此人身上寻求破解之法。”
“多谢。”易慕夕眉头紧锁,闻言也是心不在焉地颔首,手中响指再次响起。
时间恢复了流动,飘落的竹叶缓缓落下。
江夜雪这个名字,易慕夕并不是第一次听到,早在十年前那场错误开启的青云幻境结束后,他便听南流景提过。
那时只当南流景年幼,对幻境中人和物感到新奇,过些时日便好,谁知竟有这般严重的影响。
了解事情经过,易慕夕正欲告辞离开,可不知发现了什么,他突然看着何不归身后久久没有说话。
何不归不解,回头望去,只见欢儿搀扶着刚醒过来的高绥,站在二楼廊道上看着他们。
发觉易慕夕视线紧紧盯着高绥,何不归感觉心中有些不悦,出声提醒道:“二公子可还有其他疑问?”
易慕夕回神,再度挂上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玉扇开合,掩面轻笑。
“倒无他事,只是初次见到这般可心的人儿,有些晃神。”
闻言,何不归却是皱了皱眉,因为易慕夕看高绥那个眼神,压根不是初见的惊艳,而是疑惑和警惕。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易慕夕拱手告辞:“小弟病重,在下不便多留,还望巫神医珍重。”
何不归越发摸不准易慕夕的意图,可留给他的唯有对方离开的背影。
何不归纳闷:怎么感觉这位二公子认识他和高绥呢?
想到高绥,何不归又听到那压抑的咳嗽声。回神,他转身往回走,而后见到了也是前来告辞的江浸月。
来时三人一起,走时却都不相伴。
经过一夜的思考,江浸月状态明显调整回来,看起来稳重了许多。
在其临走前,何不归还是问出了心中的怀疑,“小友,你的病是不是在唤兰治疗后便好了?”
冲突从来不会凭空炸响,不过是沉默堆积成的雪山,在某个寻常日子轰然崩塌。
江浸月显然不是鲁莽之人,若真是昨夜刚恢复,断不可能如昨夜那般行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早就恢复,并且了解到此番求医中,于他有恩的是南流景。
所以在昨日那场冲突中,他对江岁新出手才没有丝毫犹豫、惭愧。
听何不归提起此事,江浸月顿住离开的步子,好几息之后方才回道:“对,在唤兰治疗后,我便痊愈了。”
他回头,淡淡一笑,“前辈,您的猜测是对的。”
看着少年离开,何不归怀抱双臂,淡淡摇头。
既然对江岁新不喜,既然已经痊愈,又为何还要装病与其虚与委蛇?
是因为,想从江岁新身上知道什么,确认什么吗?
是结果不如意,以至于最后拔剑相向?
事情真相如何,只怕只有江浸月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