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哗啦作响,宋元久艰难从粗木栅栏里伸出手来,拭去夫人脸上泪痕,“莫哭,傻瓜……”
话没说完,他自己眼泪夺眶而出。
宋夫人忙将食盒放在地上,伸手握住他那只抚在自己面颊上的手,“夫君,你都是为了我。”
宋元久一怔,“谁告诉你的?”
宋夫人只一句试探便探出了真相。果然,是因为那件事……毁了夫君仕途,害了夫君性命。
她自责得不行,“夫君,你才是……唉,你不该为我如此……妾身……不值得你如此……”
宋元久沉下脸来,有些生气,把手抽了回去,“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早说了,那不是你的错。”
宋夫人慌得不行,伸手想去再拉夫君,可够不着,急得直流泪,“夫君……夫君……我错了……不,不是,我……呜呜呜……”
多少年了,她不曾说过“我错了”的话。
刚成亲那会,她总哭,说自己脏了,配不上状元郎。
他等了她许久,直等到她屈辱生下孩子。
宋母不喜儿媳妇,他处处替她遮掩。
起初,他不知道她怀上了孩子。
她偷偷喝药想打掉那孩子,被宋母逮个正着,骂她想毁了宋家的孩子。
她有口难言。
宋元久知道这件事后,也支持夫人打掉孩子的。他怕她一看到孩子就想起那件事。
可她身体太弱了。大夫说夫人先天不足,又忧思过度。若强行落胎,恐有血崩之险。
为此,宋元久劝她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无辜,他既生在我宋家,便是我宋元久的儿子。我必亲自教导他成才。”
宋夫人数次寻死未果。是丈夫战战兢兢的陪伴,令她那颗伤痛的心渐渐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但那时候,她总爱说“是我错了”。
说多了,宋元久生气了。夫妻俩冷战,只半天,他就回来作揖求饶,请夫人原谅。
然后很严厉跟她说,“往后你若再说‘我错了’,我还会生气。”
宋夫人问,“那你生气了会不理我吗?”
他摇头,“不会。反正我会自己生气,你也不用心疼我。哼!”
宋夫人后来再也不说“我错了”,因为她心疼他嘛。
就如此刻,他也只是生气了片刻,立刻又靠近粗木栅栏,握她的手,亲昵地喊她,“菡儿……”
这一幕把一旁的狱吏看得两眼发直,“宋夫人,您让让,我给您开门。”
他是按太上皇的旨意办事。太上皇特意交代过,如果宋大人的亲属来探望,可一切通融。
宋夫人好生欢喜,赶紧怯生生退到一旁,却不舍得放开夫君的手。
牢门一打开,她朝狱吏道了谢,这才放开夫君的手,提着食盒进去。
夫妻二人坐在牢房的地上,中间摆着食盒。
食盒里有她亲自做的饭菜。
她来得匆忙,又囊中羞涩,饭菜都粗陋。
宋元久吃得津津有味,“我就好夫人这一口。”
“那我往后天天给你做。”宋夫人接话。
他一窒,渐渐凝了脸色。
她小心翼翼,“夫君,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宋元久放下手中碗筷,柔声道,“菡儿,我得去铁马城服役。”
“我知道,我听说了。”
“你听我说,你带着母亲和孩子回老家去住一年。我知这一年会很艰难,母亲那人对你也不好。但你要拿出气势来,吓唬她,说你往后不管她。她就不敢那么对你。”
宋夫人这么多年,除了丈夫出京办差,几乎从未离开过丈夫,心头无比惶恐。
又听丈夫说,“公主用免死金牌保下了我性命,如今铁马城又是公主的封地。我去那里服役,不会吃太多苦。一年后,你且安顿好老娘,就带着两个儿子来铁马城寻我。”
宋夫人眼睛亮了,“你不是要与我分开?”
“与你分开,我也活不下去。”宋元久真挚地叮嘱,“你先让我去铁马城探探路,也替我把老娘的生活安排一下。”
宋夫人答应了。
从牢里出来,她心情松快了许多。
吃苦她不怕,只怕与夫君分开。
就算夫君去边城服役,她也愿意跟随。她早就想过,夫君若判死罪,她不会独活。
宋夫人早作了赴死的准备。
如今还有活着的希望,她很感恩。
丈夫在牢里衣衫整齐,虽过得清苦,但没受刑,也没受罪。
宋夫人放心了。
丈夫不在,她是该立起来的。
她准备去找婆母谈谈回老家的事,可还没踏进院子,就觉察出不对劲。
有官府的人在里面!
她一向胆儿小,匆匆朝着人声而去。
果然是官府的人,还有仵作在。有人告诉她,仵作正在验尸。
验尸!宋夫人瞳孔陡然放大,冲进婆婆的院子。
无人拦她。
宋夫人进去的时候,看到床上躺着婆母。
死了!
仵作说,死者后脑磕到桌角,致颅骨震裂,脑髓受损。
对上了!办案官吏点头,“与投首者所供吻合。”
宋夫人闻言如遭雷击,方知二子皆赴衙门自首。
宋慎之与宋惜之争先供认,皆言是自己推倒祖母致其身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宋夫人掩面而泣。婆母虽对她不好,但毕竟是夫君的娘。
就在前一刻,夫君还交代她妥善安置老娘。这后一刻,老娘就没了。
可她更担心的是两个儿子。
突遭变故,从此再无科举资格。这一生就够憋屈了,现在还背上了人命。
家务事家中解决啊,为何两个傻儿子要去投首?宋夫人只觉剜心剜肝般疼痛。
她作了伪证,证明是长子推了婆母。
小儿子被放回了家,几乎有些气急败坏,“母亲,您分明知道是我推了祖母!为何坚持说是大哥推的?”
宋夫人心力交瘁,眼神躲闪,“我,我记不得了。我不知道……”
“您记不得了!您不知道!那您为何肯定说是大哥推的?您可知‘弑亲自投仍不免死’?母亲,按律当斩!母亲,大哥会死的!大哥会死的!”
宋惜之大哭。
兄弟俩感情一向很好。大哥处处让着他,护着他,出去有人欺负他,也是大哥顶在前面。
宋惜之忽然止住哭,责问,“母亲,为何从小到大您都不喜欢大哥?他是捡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