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商踪渺渺 金匣影幢幢
天光微熹,长安城巨大的轮廓在灰白的天幕下苏醒,坊门开启的沉重吱呀声次第响起。侯砚卿如同一条受伤的野狗,蜷缩在通义坊一处早已废弃的土地庙残破的神龛后面。这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平日里连乞丐都嫌弃,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喘息之地。
左臂的伤口被他自己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血暂时止住了,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泥塑神像底座,怀中紧紧抱着那个描金匣,玉雕蛇冰冷的棱角隔着衣服硌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昨夜的血腥与步步杀机。老瘸子那声最后的咆哮和弩箭的锐响,如同魔咒般在耳边萦绕不去。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描金匣指向李戾,但这仅仅是开始。霓裳娘子如何得到此物?她掌握的“要命的东西”又是什么?仅仅是一个象征身份的玉雕,远不足以构成“把柄”。这匣子本身,或许还藏着更深的秘密?还有那西域胡商康扎利,他的账簿里,是否记录着香料交易之外不可告人的勾当?
线索如乱麻,但侯砚卿敏锐地抓住了一条——康扎利仓皇逃离,他藏身的老巢“康记驼栈”,此刻必定人去楼空!但一个如此惊惶的商人,在逃离前,最可能遗漏什么?不是金银,而是那些他认为无关紧要、却可能记录着关键信息的——账簿!
侯砚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必须再闯一次西市,再入龙潭虎穴!他撕下另一块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条,将左臂的伤口重新勒紧,确保不会因剧烈动作而崩裂渗血。又从神龛角落的浮土里扒拉出些陈年的香灰,胡乱抹在脸上、身上,掩盖血腥味,也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流落街头的饥民。
当西市喧嚣的声浪再次将他吞没时,侯砚卿已完全融入了那滚滚人流。他弓着背,拖着一条“伤腿”(刻意为之),脸上是麻木的灰败,眼神空洞,活脱脱一个在长安底层挣扎求生的可怜虫。他避开主街,专挑堆放杂物、气味难闻的偏僻窄巷穿行,目标明确地再次靠近“康记驼栈”。
驼栈的门虚掩着,挂着的驼铃招牌歪斜欲坠。里面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人去楼空的灰尘味和残留的香料混合的怪味。侯砚卿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无人留意后,如同狸猫般闪身而入。
店内比他上次来时更加凌乱。货架倾倒,风干的奶酪滚落一地,羊毛毡被胡乱扯开,显然在他之前,已经有人粗暴地翻检过。柜台被砸开,里面的铜钱和值钱的小件货物早已被席卷一空。
侯砚卿的心沉了沉。但他没有放弃,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寸狼藉。康扎利这种人,真正的秘密,绝不会放在明面上的钱柜里。他回忆着张婶的描述,康扎利每次来醉月楼都“鬼鬼祟祟”,像在躲避什么……那么,他藏匿重要物品的地方,必然极其隐蔽。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厚重的、布满油腻污垢的榆木柜台上。柜台本身已被砸开,里面空空如也。但侯砚卿蹲下身,手指沿着柜台厚重的侧板边缘细细摸索。木板粗糙,接缝处满是污垢。突然,指尖在一处不起眼的木纹凸起处,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那并非榫卯接缝,而像是一个……活板!
他心中一动,指甲嵌入缝隙,用力一抠!
“咔哒。”
一块巴掌大小、颜色与周围木板几乎融为一体的薄木板应声弹起!里面竟是一个扁平的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一卷用麻绳捆扎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羊皮纸!
账簿!康扎利真正的秘密账簿!
侯砚卿迅速抽出羊皮卷,塞入怀中,又将暗格复原,不留痕迹。他不敢久留,立刻从后门溜出,再次汇入西市嘈杂的人流。
他不敢回土地庙,也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最终,他钻进了西市边缘一处堆放废弃陶瓮的破棚子里,借着陶瓮的掩护,展开了那卷沉重的羊皮。
羊皮纸泛黄发脆,上面用墨笔和一种奇特的、带着浓烈香料味的红色颜料,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人名、货物、数量、价格。大部分是些寻常的香料、毛皮交易。侯砚卿耐着性子,一页页快速翻阅,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字符。
忽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在一页记录着“天宝五载春三月”的账目末尾,一行用醒目的红颜料书写的小字,如同血泪般刺入眼帘:
“收‘金匣’定金,波斯金币五十枚。货未至。托付人:霓裳。备注:神庙圣物,干系重大,慎之又慎!”
金匣!神庙圣物!
侯砚卿的心脏狂跳起来!霓裳娘子!果然是她!她不仅是康扎利的香料买家,更是这件所谓“神庙圣物”——金匣的委托保管人!康扎利负责从西域将其带入长安,而她支付了巨额定金!这金匣,才是她真正掌握的、能要人命也能换富贵的“东西”!描金匣里的玉雕蛇,或许只是开启金匣的钥匙?或是身份的信物?
然而,货未至!康扎利并未完成交付!霓裳娘子就死了!
那么,金匣现在何处?还在康扎利手里?还是……早已落入“五步蛇”之手?
账簿继续向后翻,在霓裳娘子出事前几日的记录里,侯砚卿又发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红字:
“扎利顿首!祸事!‘金匣’消息泄露!恐有大难!托付人霓裳处亦恐生变!吾命危矣!若有不测,账簿藏于……(此处墨迹被慌乱涂抹)……匣在……神庙旧道……”
墨迹涂抹得极其混乱,显然康扎利在写下这段话时已惊恐到了极点。“神庙旧道”?是指西域某处荒废的神庙通道?还是……长安城内某个与西域神庙有关联的隐秘地点?
侯砚卿眉头紧锁。线索似乎更加扑朔迷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金匣,这件来自西域神庙的“圣物”,才是整个漩涡的核心!霓裳娘子因它而死,康扎利因它而逃(或死?),而幕后那只“五步蛇”,也必然在疯狂地寻找它!
他收起羊皮卷,将它贴身藏好,如同藏着一块烧红的炭。怀中的描金匣和玉雕蛇,此刻更显得沉重而烫手。西市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变得模糊不清。侯砚卿抬起头,望向长安城巍峨宫阙的方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金匣的阴影,如同巨大的魔爪,已悄然笼罩了整个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