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一篇文章捅破天(1 / 1)

方正那一句自我介绍,比陆亦川抓贼的吼声还管用。

整个院子,几十号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凝固。

砸石头的锤子悬在半空,忘了落下。

挑花生的手指捻着花生壳,忘了掰开。

连周霞那张原本还在跟人说笑的嘴,都张成了个能塞进鸡蛋的“o”形。

bJ来的?

《人民日报》的记者?

这几个字,对柳树湾的人来说,比县太爷下乡还遥远,还吓人。

那不是报纸,那是天上传下来的声音。

陆亦川刚从车间出来,两手沾满黑乎乎的机油,就那么傻愣愣地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晚是第一个回过神的。

她端着那盘“龙抬头”的手,稳稳当当,盘子上酥饼冒出的热气,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她往前走了两步,脸上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方记者远道而来,辛苦了。屋里坐吧,尝尝我们刚出炉的新品。”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往滚油里滴了一滴冷水,整个院子“刺啦”一声,重新活了过来。

“哎哟,快,快请记者同志屋里坐!”

周霞反应最快,赶紧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就要去搬凳子。

方正的注意力却根本不在凳子上。

他的视线从江晚手里的酥饼,扫到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工地,又越过院墙,望向远处那片正在被开垦的乱石岗。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头,是压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不急,江晚同志,我能先四处看看吗?你们这儿,跟我来之前想象的,太不一样了。”

这儿没有贫穷落后的抱怨,没有等靠要的懒散,只有一股子要把石头都给砸出花来的冲天干劲。

方正这一看,就是整整一个下午。

他没让任何人特意陪同,自己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新车间的地基,一路蹚到了乱石岗的田埂上。

他跟砸石头的汉子盘腿坐在地头,问工分,问分红。

他蹲在陆大柱跟前,看他用指甲缝里的泥,辨别土的肥力。

他甚至钻进了烘干房,听周正阳唾沫横飞地讲那些关于恒温和风道的宝贝理论。

晚饭,就在陆家的院子里吃的。

方正没动筷子,而是先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有些发皱的报纸。

是本地的县报,上面正是那篇关于“天宝”食品恶意竞争的报道。

“我听说,你们之前还经历过一次不小的风波?”

方正把报纸摊在桌上。

陆亦川一看那报纸,火气“蹭”地就顶了上来,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何止是风波!那帮孙子,偷咱们的方子,用烂料砸咱们的价钱,良心都让狗吃了!”

“亦川!”

江晚轻轻喊了一声。

陆亦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讪讪地挠了挠头。

江晚看向方正,语气平静。

“方记者,做生意跟做人一样,总会遇到沟沟坎坎。别人要走下坡路,我们拦不住。但我们自己,得奔着上坡走。我们不跟他们比烂,我们只跟自己比好。”

方正的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头都没抬。

“所以,你们就决定自己种核桃,自己建原料基地?刨树要刨根,扎根先养土。这个想法,是谁最先提出来的?”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了江晚身上。

江晚却摇了摇头,看向陆大柱。

“是大柱提醒了我。他说,他的手艺,离了柳树湾的土,就不是那个味儿了。我想,咱们的饼子,也是一个道理。”

陆大柱被这么当众一点名,那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老脸,“腾”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个劲儿地在裤腿上搓。

半天才憋出一句。

“我……我就随口一说……”

那一晚,方正问了很多问题,屋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金凤凰”怎么从一个土坯房里飞出来,怎么差点被黄鼠狼掏了窝,又怎么决定自己刨土扎根的故事,原原本本地拼凑了出来。

方正没有再多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就告辞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快,留给柳树湾的,除了满腹的猜测,就再没别的动静。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件事很快就被秋收的忙碌给冲淡了。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

陆亦川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蹬得链条子都快冒火星了,人还没到,破锣嗓子先喊进了院子!

“上了!上了!晚晚!咱们上《人民日报》了!”

整个柳树湾,炸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把陆家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那是一张带着油墨香的报纸,头版最显眼的位置,一个加粗的黑体标题,像个烙铁,滚烫地烙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一棵核桃树,如何长成乡村振兴的参天大树?——来自柳树湾“凤凰模式”的调查报告】

陆昭一把抢过报纸,激动地跳上院子当中的石桌,扯着嗓子大声地念了起来。

“……他们遭遇过来自同行的恶意模仿与低价倾销,但他们没有选择同流合污,而是用一场别开生面的‘品质溯源’,赢回了市场与尊重……”

“……他们没有将配方和技术锁进保险柜,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艰难,也更长远的路。他们将目光投向了脚下这片最根本的土地。‘刨树要刨根,扎根先养土’,柳树湾食品厂的负责人江晚同志这样告诉记者……”

“……从一个家庭作坊,到一个农业合作社,‘凤凰模式’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可能:工业反哺农业,工厂带动农户,让村民们在家门口,就能实现从农民到产业工人的转变,实现共同富裕……”

念到最后,陆昭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院子里,一片死寂。

随即,不知是谁先带的头,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几乎要把院子顶棚给掀翻!

周霞死死地扒着门框,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嘴上却咧开个大大的笑。

陆大柱猛地转过身去,不让人看他的脸,宽大的袖口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

他们只是想护好自己的家,过上好日子。

哪里想得到,他们这点朴素的想法,这点笨拙的坚持,竟能登上国家的报纸,让全天下的人都看见。

江晚站在人群后面,看着欢呼的乡亲,看着身旁激动得满脸通红的陆亦川,胸口那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可她这口气还没喘匀,村委会的电话就跟催命似的响了起来,是县里的刘主任打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江晚同志!省里!省里来电话了!说要组织全省的乡镇企业代表,来咱们柳树湾参观学习!”

这头电话刚撂下,那头邮递员满头大汗地骑着车冲进来,怀里抱着山一样高的一摞信件。

“陆厂长!江同志!你们的信!全国各地寄来的,有想加盟的,有想订货的,还有想来打工的!”

那扇小小的院门,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推向了整个中国。

凤凰的窝,再也藏不住了。

它飞上了枝头,也飞进了所有人的视野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