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悦与萧齐逸望向那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色彩的白绸之海,在正午的日光下,蒸腾起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气。
浓稠到令人呼吸困难的龙涎香,混杂着新漆棺木的刺鼻苦涩、防腐药剂的辛辣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
也许是来自慈宁宫深处、也许是来自人心深处的——陈旧衰朽的霉腐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腑之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裹着冰碴的棉絮。
目光所及,唯有白。
朱墙、金瓦、彩绘,所有象征皇权富贵的辉煌,都被粗暴地裹上白衣。
巨大的白幡从巍峨宫檐垂落,在灼热的、几乎静止的空气中,沉重地缓慢飘荡,投射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无数只无声恸哭的白色巨手,覆盖了整个宫城。
阳光被这层层叠叠的白过滤后,变得惨白而刺目,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反射出一种冰冷的、失血般的色泽,刺得人眼睛生疼。
远处慈宁宫的方向,隐隐传来如同潮汐般规律而压抑的哭声——
那是尚宫们带领宫女在“跪灵”,声音被重重宫墙和厚厚的白绸阻隔、扭曲,听不真切具体词句,只剩下一片连绵不绝、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背景音。
江林悦作为一个现代灵魂的人,似乎对这片白海无动于衷,又似乎被其深深吸引。
纤纤玉指抬起,漫不经心地捻起垂到一旁的一缕白绸丝绦。那触感冰凉、柔滑,带着丝绸特有的微涩,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一直冷到心底。
风吹动她宽大的衣袖和披帛,正红色的锦缎在惨白的背景中烈烈翻飞,发出“扑啦啦”的响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艳。
“悦儿,”
萧齐逸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广场上令人窒息的沉寂,他的目光终于从慈宁宫方向收回,落在身边这抹刺目的红上。
那声音很稳,如同磐石,却蕴含着足以粉碎一切的暗流:
“太皇太后……宾天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紧紧锁住江林悦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她老人家……走得安详。”
江林悦捻着白绸丝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缓缓侧过头,迎向他审视的目光。那张绝美的脸上,瞬间覆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苍白,眉尖微蹙,眼底迅速氤氲起一层朦胧的水汽,将所有的锋芒与算计都巧妙地掩藏其后。
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带着微微的颤抖,如同被寒风吹拂的花枝:
“陛下……万请节哀。太皇太后福寿双全,功德圆满,定是……含笑登仙,归位瑶池了。”
她抬起手,用一方素白无纹的丝帕,轻轻按了按毫无泪痕的眼角——
这是她身上唯一能与这片白色海洋产生联系的点缀,动作优雅克制,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哀矜。
萧齐逸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像是了然,又像是更深的探究。
他不再看她,视线转向远处几位如同惊弓之鸟般、在广场边缘簌簌发抖、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靠近的内廷总管太监和慈宁宫管事嬷嬷。
当他的目光扫过去的瞬间,那几人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中,噗通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凉的金砖上。
“传朕旨意:”
萧齐逸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清晰地穿透广场上压抑的空气,远远传开:
“太皇太后崩殂,举国同悲!礼部即刻拟诏,颁行天下!宫中上下,缟素百日!停宴乐、罢庆典、禁婚嫁!凡有违逆者,”
他的声音骤然转冷,每个字都像冰雹砸落:
“严惩不贷!”
“奴才遵旨!奴才遵旨!”
总管太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恐惧,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萧齐逸的目光如寒冰般扫过匍匐在地的众人,最后落在那位跪在最前面、代表慈宁宫的年老管事嬷嬷身上。
他再度开口,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在空旷的冰原上敲击丧钟,宣告着更深沉的死亡:
“另……慈安宫李太妃、静怡太嫔、景福宫张太妃、延禧宫赵太妃,陶太妃等人……”
他一字一顿,准确地报出七八个妃嫔的名号和宫室,每一个名字都如同冰冷的锁链,套上了一个个看不见的脖颈。
“她们……近几年侍奉太皇太后左右,朝夕请安,情深意重,哀思入骨。
感念太皇太后圣恩浩荡,不忍……老祖宗独自驾返瑶池,于昨夜……‘毅然追随’太皇太后,同登极乐了。”
“追随而去”四个字,被他吐得轻描淡写,却如同四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空气彻底凝固了!连远处慈宁宫隐隐传来的哭声都瞬间停滞了一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宣言扼住了喉咙。
跪在地上的总管太监和管事嬷嬷们,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
几乎瘫软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厚重的宫装后背布料,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恐惧和绝望的汗腥味隐隐弥散开来。
江林悦袖中的手,在无人可见的地方,骤然攥紧了那方素帕,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完美的哀戚表情没有丝毫崩塌,但呼吸的节奏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
就在皇帝念出那串名单的瞬间,一股极其新鲜、却又被竭力遮掩的铁锈腥气,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这气味极其微弱,混杂在浓烈的龙涎香、棺木新漆的刺鼻味、防腐药剂的苦涩以及众人恐惧的汗味之中,但它存在得如此突兀、如此鲜明,带着生命被强行终结时的绝望温度。
这气味,比三日前政和殿里那虚无缥缈的暗示,此刻真实得令人作呕,穿透一切香料的屏障,直刺肺腑,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江林悦知道,那是血的味道。
昨夜的血。尚未完全干涸,便被无数桶清水冲刷、被厚重的香料覆盖,却终究无法彻底抹去其来自生命本源的气息。
这气味,就是皇帝话语背后那不容置疑的、血腥淋漓的真相。
“她们……”
江林悦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竟如此……贞烈忠孝……”
她微微低下头,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悲痛”,声音里充满了“痛惜”:
“实乃……我大齐后宫之楷模,皇家之表率。臣妾……深感……”
江林悦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平复情绪,才吐出最后两个字:
“…哀恸。”
萧齐逸没有回应她的“哀恸”。
他的目光越过匍匐的众人,投向那些在热风中狂舞翻卷、试图遮蔽一切的白幡白绸。
那无边无际的白,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浸染了浓重的血色。
那股由他亲手释放、又被他强行压下的血腥气压,沉甸甸地笼罩在广场上方,比任何白绸都更厚重,更令人窒息。
它宣告着旧时代势力的彻底覆灭,也昭示着一个重新洗牌、用铁腕与鲜血书写规则的新秩序的开始。
午后,寿康宫偏殿(临时灵堂筹备处)
浓烈的檀香、线香焚烧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却只形成了一种更加沉闷、令人昏沉的混合体。
临时辟出的偏殿里,堆满了尚未展开的白绸、麻布、孝衣以及各种丧仪用品。
内务府的太监宫女们如同无声的工蚁,低着头,脚步飞快地穿梭搬运,动作麻利却僵硬,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空气中只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和物品移动时沉闷的碰撞声。
江林悦端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紫檀木扶手椅上,面前跪着面色惨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慈宁宫管事嬷嬷吴嬷嬷和另外两名核心宫女。
江林悦褪去了上午那身刺目的正红,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常服。
只在发髻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但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度,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具压迫力。
“吴嬷嬷,”
江林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殿内压抑的寂静,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昨夜……太妃、太嫔、太贵人们‘追随’太皇太后而去,是何等悲壮!?重情重义,为了齐盛新朝的未来,为了自己与家人更好的生活。在以后的日子里,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话!…”
江林悦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吴嬷嬷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冰凉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伏在地上,声音破碎不成调:
“回……回禀皇后娘娘……昨夜……昨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酉时三刻……薨了……奴婢们正……正忙着布置……寿材……预备……预备香烛……突然……突然就听到几位娘娘……宫里的掌事急报……说……说主子们……都……都……”
她猛地咽了一口唾沫,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失声:
“都……都……薨了!说是……是……服……服了……”
“服了什么?”
江林悦的声音像是淬了冰。
“说……是……是‘鹤顶红’!”
吴嬷嬷几乎是尖叫着吐出这个词,随即又死死捂住嘴,只剩下喉咙里压抑的呜咽:
“伺候的宫女都说……主子们早有此心……感念太皇太后圣恩……不忍独活……都……都留了绝笔血书……”
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叠染着点点暗红痕迹的素绢,高高举过头顶。
江林悦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扫过那叠所谓的“血书”,眼神平静无波。
鼻尖那混合着香烛、白布浆洗气味的气息里,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新鲜的铁锈腥气似乎又飘了过来,萦绕不去。
她太熟悉药性了,鹤顶红?那东西见效极快,中毒者死状极其痛苦狰狞,嘴角会流出黑血,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和力气写下什么长篇绝笔书!
昨夜死的那些人,大部分恐怕连写遗书的时间都没有。
“是吗?”
江林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她微微俯身,指尖并未触碰那血书,只在虚空中点了点:
“情深意重,竟至于此。倒是省了陛下与本宫许多……‘劝慰’的心思。”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针,刺得吴嬷嬷几人又是一哆嗦。
“她们的‘绝笔’,本宫稍后会亲自呈给陛下过目。至于她们的身后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堆积如山的白色织物:
“就按……妃嫔之礼,厚葬吧。毕竟是‘追随’太皇太后而去的‘忠烈’,体面……还是要给的。”
“厚葬”、“体面”这几个字从她红唇中吐出,带着一种令人骨头发冷的讽刺。
“是……是!奴婢……奴婢遵懿旨!谢娘娘恩典!”
吴嬷嬷如蒙大赦,连连叩头。
“去吧,”
江林悦挥了挥手,像是拂去几粒尘埃:
“好生料理,别再出任何‘意外’了。”
吴嬷嬷几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江林悦和她最信任的贴身宫女春华。春华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掩上门。
殿内光线被遮蔽了大半,唯有香烛的火苗在昏暗中跳跃,映照着江林悦一半明一半暗的脸庞。
“娘娘,”
春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后怕:
“太妃们与所有被牵连的宫人都死得很惨,可能当时陛下太生气了!……”
春华顿了顿:
“那些被点名的妃嫔宫室,必然是“金吾卫”亲自上门“送行”,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所谓的“追随”、“鹤顶红”、“血书”,不过是粉饰太平的拙劣道具,演给活人看的戏码。
而她方才对吴嬷嬷说的“厚葬”、“体面”,也只是这场血腥戏剧中的一句台词。
“知道了。”
她声音有些微哑,缓缓睁开眼,眸底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用‘雪上一枝蒿’……症状更隐秘些。”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昨夜执行者的“不专业”进行点评。
鹤顶红太明显,太容易引人怀疑了。
如果让她来安排……她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抚上那枚装着刻有“悦”字玉佩的金丝楠木盒,指尖感受到一丝温润。
“娘娘……”
春华看着她,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忧。
江林悦站起身,月白色的身影在昏暗的殿内显得有些单薄脆弱,但挺直的脊背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硬。
“走,”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去‘看看’太皇太后……最后一面。”
当她走出偏殿,重新踏入那片刺目的白色海洋时,依旧白得晃眼。
风吹起巨大的白幡,阴影幢幢,如同无数飘荡的白色幽灵。
空气中腐朽与血腥的混合气味似乎更浓了些。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皇帝用最血腥的手段清洗了旧势力的核心,铲除了异己,同时也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根植于每一个幸存者宫人心中。
也是皇室这权力旋涡中,注定无法置身事外的操盘手之一。
江林悦那枚温润的玉佩,此刻贴着皮肤,却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