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门沉重的关门声仿佛还在耳畔嗡鸣,车轮碾过城外夯土的闷响带着一种奇异的踏实感。然而,这份刚在胸腔里舒展片刻的松弛,在萧齐逸与江林悦策马穿过重重宫门,踏入紫宸殿前广场的瞬间,便被彻底碾碎。
太皇太后薨了的钟声响起……。
这是萧齐逸与江林悦商量好的过程——太皇太后因自身的秘密早已尸骨无存,代替她的是一个与她身形相似,化妆后外貌也相似的老太妃。也是这个本该早些年因无儿无女殉葬楚帝因江林悦的仁慈而活到现在的殊荣……!
一股截然不同的死寂随着钟声扑面而来——
宣告着一个时代的人已完全终结。
抬头望去,目之所及,一片刺眼的白。
朱红的宫墙、琉璃的屋顶、描金的梁柱……所有代表皇家威仪与生机的色彩,此刻都被一层层、一匹匹厚重的白绸粗暴地覆盖、包裹。
巨大的白色帷幕从宫阙最高处垂落,如同凝固的瀑布,在正午烈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冰冷、炫目的光晕,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白绸并非静止,它们在干燥灼热的空气中微微起伏、飘荡,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细微的“扑簌”声。
这声音被放大在空旷死寂的广场上,比战场上金戈交鸣更令人心悸。
白幡如林,立于道路两侧。
幡尾垂下的白色丝绦,随着微风拂过人们的脸颊、颈项,带来一种轻柔却令人汗毛倒竖的冰凉触感,如同鬼魅冰冷的抚摸。
天空似乎也被这无边的白色侵染,变得格外高远、惨淡,几只乌鸦盘旋在宫檐上空,发出粗嘎难辨的聒噪,撕扯着这片凝固的哀伤。
江林悦与萧齐逸目光掠过那些垂挂的白幡,最后定格在慈宁宫的方向,那里是白绸最厚重、哭嚎声最隐约传来的地方。
江林悦与他并肩而立。
一身正红宫装在这纯白的世界里,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如同一簇在雪地里燃烧的火焰,又如同……一滴凝固的血。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那些翻飞的白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所有情绪,只有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带着一丝嘲弄,又仿佛只是被风凝固的线条。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垂到马鞍旁的一缕白绸丝绦,那冰凉柔滑的触感顺着指尖攀爬。
风吹起她宽大的衣袖和披帛,正红的锦缎在白色的海洋中猎猎作响,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艳丽。身在皇室,太皇太后现在即使犯了滔天大罪,为了江山稳固,不被后世诟病,也得风光大葬……!
“悦儿,”
萧齐逸的声音低沉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的声音很稳,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太皇太后……升天了。”
他顿了顿,视线转向她,那目光深不见底,锐利得似乎要剖开她的平静:
“她老人家走得……安详。”
江林悦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着白绸的冰冷。
她微微侧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茫然和巨大悲恸的苍白。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陛下……节哀。太皇太后福泽深厚,定是含笑仙去的。”
她抬起手,用一方素帕拭了拭眼角——
那是她身上唯一一处与白色有关的物件,动作优雅而克制。
萧齐逸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随即目光投向更远处几位匆匆赶来的内廷总管,声音陡然沉冷下去,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传朕旨意:太皇太后崩殂,举国哀悼!礼部即刻拟诏颁行天下!宫中上下,缟素百日!”
“遵旨!”
总管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匍匐在地。
萧齐逸的目光扫过匍匐在地的众人,如同无形的重锤落下,又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另……慈安宫李太妃、静怡陶太嫔、还有……几位近几年常在慈宁宫走动、侍奉太皇太后甚为‘用心’的贵人、宫女……”
他语速不快,清晰地报出几个太妃嫔的名号和宫室,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落下:
“感念太皇太后圣恩,情深难舍,不忍……老祖宗独自驾返瑶池,已于昨夜……‘毅然追随’太皇太后,同登极乐了。”
“追随而去”四个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连那呜咽的“扑簌”声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总管太监的身体猛地一颤,额头死死抵在冰凉的石板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江林悦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她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方素帕。
鼻尖那混杂着龙涎香与棺木防腐药剂的浓烈气味里,似乎极其微弱地,渗入了一丝……极其新鲜、极其隐晦、却足以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那是血的味道,干涸不久,被极力冲刷掩盖后残留的最后一丝气息。
江林悦感觉到身边皇帝——萧齐逸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凝为实质的寒意和戾气。
“她们……”
江林悦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为震惊而略显急促的颤抖:
“如此忠烈贞静,实乃……皇家典范。臣妾……深感痛惜。”
她微微垂下眼帘,遮住眸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冰冷的了然,有一闪而逝的忌惮,更有一种……棋局落子后的沉沉压力。
萧齐逸没有再看她,他的目光投向那些随风狂舞、遮蔽了天日与色彩的白绸,仿佛要透过它们,看到更深沉、更黑暗的东西。
那股无形的血腥气压在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比白绸更为厚重,宣告着旧势力的彻底清洗与一个高压新秩序的降临。
宫墙蜿蜒,白幡林立,突然,一只白鸽从白幡间惊飞而起,扑棱着翅膀向远方飞去。
江林悦看着那白鸽,心中一动,她知道,这或许是一个信号。
“陛下,这白鸽倒是为这哀伤之景添了几分生气。”
江林悦轻声说道,目光仍追随着那白鸽。
萧齐逸转过头,看向江林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宫中现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不知还有没有宫女太监或其他是太皇太后之流的死党存在……!”
江林悦微微点头:
“陛下圣明,臣妾也深知这其中利害。只是不知这白鸽,是否会给我们带来新的变数。”
萧齐逸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不管是何种变数,朕都能应对。只是有些人,不要妄图在这棋局中搅局。”
江林悦心中一凛,她明白萧齐逸这话既是说给旁人听。
她敛了敛衣袖,福身道:“陛下英明神武,定能稳坐江山。臣妾定当全力辅佐陛下。”
此时,一阵风刮过,白绸舞动得更加剧烈,那呜咽声仿佛是无数冤魂的哭诉。
而萧齐逸与江林悦,就站在这白幡与宫墙之间,怀揣着心思,等待着皇室宗亲到来,是否有下一场风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