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洛阳城头魏军巡哨的火把在墨黑的天幕下缓缓游移,如同鬼魅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城外沉寂的黑暗。城西郊野,白日里喧嚣的虫鸣鸟叫此刻已彻底隐没,只剩下风穿过荒草与枯树的细微呜咽,仿佛大地屏住了呼吸。空气潮湿而凝重,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泥土与腐烂植物的腥气,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潜伏者的肩头。
距离城墙根约莫一箭之地,一条被浓密灌木与藤蔓彻底覆盖的狭窄裂口,便是那条通向洛阳心脏的古老密道入口。此刻,姜维正单膝跪在入口边缘,他身上的玄色轻甲沾满了湿冷的夜露,冰冷刺骨。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谨慎地拨开一丛坚韧的荆棘,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幽暗入口。一股浓烈的、陈年积土混合着阴湿水汽的腐败气息,猛地扑面而来,直冲鼻腔。
“将军,一切就绪。”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是他的副将,同样一身夜行装束,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姜维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身后匍匐于地的无当飞军精锐。这些百战老兵,此刻如同蛰伏的猎豹,神情紧绷,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坚毅而冷硬的光。他们每个人都背负着特制的装备——铜制的撬棍、铜锤、铜凿,甚至用于切割的铜锯,所有棱角和刃口都被刻意打磨得异常圆钝。这是无数次血泪教训换来的智慧:在这深埋地下、不知堆砌了多少前朝秘藏火药与机关的地方,一丝金属碰撞的火星,便足以将所有人瞬间化为齑粉。士兵们沉默地检查着这些不会带来光亮的工具,动作轻巧得如同抚摸熟睡的婴儿。
姜维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老兵的手上——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正反复摩挲着一把沉重的铜锤,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种无声的沉重在寂静中弥漫。他深吸一口那带着死亡气息的腐败空气,压低嗓音,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此道,凶险更胜修罗场。脚下是前人埋骨之地,头顶是悬于千钧的杀机。动作,轻如鸿毛;心志,坚逾玄铁。听我号令,依次入内!”命令落下,他率先侧身,灵巧地滑入了那道深不见底的黑暗裂隙。士兵们紧随其后,如同一条无声的玄色溪流,悄无声息地汇入大地的腹中。
***
与此同时,在密道入口东北方约百丈的一处高坡乱石后,魏延如同一尊石雕,纹丝不动地伏在冰冷的岩石上。他身侧,一张张强弓劲弩早已引弦待发,锐利的箭簇在稀薄的星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幽光。在他身后,几名亲兵正小心翼翼地打开几个特制的陶罐,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强烈金属腥气的刺鼻气味顿时弥漫开来。罐子里盛满了星火堂新近制出的缓蚀剂,粘稠如墨汁,却又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暗绿色泽。
魏延亲自拿起一支弩箭,将箭头深深浸入那粘稠的药液之中,再缓缓提起。暗绿色的液体顺着三棱箭镞的锋利血槽缓缓滑落,在箭杆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涂满药剂的冰冷箭簇,动作专注得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脸颊,眼神却锐利得如同刀锋。
“都给我听真了!”魏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穿透力,在寂静中异常清晰,“这箭头上的东西,是咱们星火堂匠人的心血,专门对付那些魏狗精铁打造的歹毒机括!药效发作需要片刻,但一旦蚀穿,管它什么千斤闸、连珠弩,都得变成一堆烂铁!瞄不准要害,就给我省省力气,别浪费了这宝贝!听我号令,箭出必中,给我钉死那些该死的‘眼睛’!”他口中的“眼睛”,指的是城墙垛口后、密道通风口附近那些极其隐蔽的金属探哨机关,一旦触发,警报立时便会传遍全城。弓弩手们默默点头,眼神更加专注,将手中涂抹了致命药剂的箭矢,稳稳地搭上了弓弦,指向黑暗中那模糊而巨大的城墙轮廓。
***
护城河的水,即使在初夏,也带着刺骨的寒意。河水浑浊,在稀薄的星光下呈现出一种沉滞的墨绿色,缓慢地环绕着洛阳高耸的城墙流淌。靠近城墙根的水下,靠近水门的阴影里,水流突然变得湍急而紊乱,形成一道道肉眼难以察觉的暗涌。
水面之下,几串细密的气泡无声地冒起,随即被浑浊的河水吞没。庞统的身影猛地从水中浮现,紧贴着一块巨大的、长满滑腻青苔的条石。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水流的哗啦轻响。他迅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露出那张在冰冷河水中浸泡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写满冷静与睿智的脸庞。他身后,二十名精挑细选出的工兵,如同水鬼般接连浮出,个个身形矫健,湿透的紧身水靠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强健的肌肉线条。
庞统从腰间一个特制的密封皮囊里,取出一支短小的、通体由黄铜打造的奇异工具。工具一端尖锐如锥,另一端则带着复杂的齿轮和咬合口,正是甘述呕心沥血之作——破机关械。他检查了一下腰间另一个密封皮囊里的防水火折,又下意识地用舌尖顶了顶口中那根中空坚韧的芦管。这芦管以秘法处理过竹膜,能让他们在水底支撑宝贵的半刻钟。
“将军,水流太急!漩涡吸力太大!”一个年轻工兵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哗哗的水声中低语。
庞统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城墙基座水线下一个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狭小孔洞上。那便是通往城内引水渠的暗流入口,也是他们唯一的路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肺腑间残余的寒意,声音沉稳如磐石:“此洞狭,此流急,此水寒,此去……九死一生。然,此路若通,则大局定矣!陛下在等,三军在盼!随我来!”话音未落,他猛地吸足一口气,将芦管紧紧咬在齿间,一个猛子扎入浑浊的河水中,身体被那强大的暗涌瞬间吸向狭窄的洞口。工兵们再无半分犹豫,纷纷咬紧芦管,紧随其后,二十道身影迅速消失在湍急而黑暗的水流漩涡之中,只留下水面几圈急速旋转的涟漪,旋即又被沉滞的河水抹平。
***
水下世界是彻底的混沌与死寂。冰冷刺骨的水流如同无数根钢针,穿透水靠,狠狠扎进骨髓。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耳膜,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光线在这里彻底消失,只有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墨黑。庞统只能凭借水流冲击身体的方位和口中芦管传来的微弱气流方向,艰难地辨识着前进的路径。他手脚并用,在滑腻无比的洞壁石缝中摸索、抠抓、蹬踏,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吸力。
暗流汹涌,狭窄的通道如同巨兽的食道,疯狂地将他们向深处拖拽。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接着是水流被剧烈搅动的异响。庞统心中猛地一沉,艰难地回头,浑浊的水中,隐约看到一个工兵的身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力暗流狠狠卷向洞壁一块尖锐的凸起!那身影在水中徒劳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动作便僵硬了,一股深色的、浓稠的液体从他头部的位置迅速弥漫开来,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瞬间又被激流冲散。那年轻工兵吐出的血雾,像朱砂化在水中,转瞬即逝。牺牲者口中的芦管无力地飘了出来,一串绝望的气泡向上方那遥不可及的黑暗水面升去,无声无息地破裂。
庞统的心像被那只无形的水下巨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咬住口中的芦管,冰冷的河水混杂着咸腥的液体滑入喉咙。他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再看那被黑暗吞噬的同伴,用尽全身的力气,更疯狂地向前摸索、攀爬。冰冷的石壁刮擦着他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瞬间又被河水冲淡。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向前!只有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狭窄的甬道豁然开朗,水流也骤然变得平缓。庞统奋力向上蹬踏,头部猛地冲出了水面!
“嗬——!”他吐出芦管,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带着浓重的霉味和淤泥的腐朽气息,但此刻吸入肺腑,却如同琼浆玉露。这里是一处极其隐蔽的地下引水渠交汇处,空间狭窄,脚下是及膝深的冰冷积水,头顶是低矮的、滴着水珠的拱顶。幸存的工兵们也陆续挣扎着浮出水面,个个面色惨白如纸,剧烈地咳嗽喘息,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
“清点人数!”庞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将军,少了……少了三个……”一个工兵的声音带着哭腔。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这个阴暗潮湿的空间。水滴从拱顶落下,砸在水面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庞统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悲痛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点起火折!检查器械!我们的路,还没走完!”他厉声下令,声音在地下空间中激起沉闷的回响。防水火折被小心翼翼地取出点燃,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映照出工兵们疲惫而坚毅的脸庞,也照亮了前方引水渠深处,那更加幽暗、布满未知杀机的道路。湿透的短打劲装贴在身上,沉重冰冷,但破机关械紧握在手中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支撑。
***
子时三刻。城外中军大营,帅帐之外。
白日里喧嚣震天的军营,此刻陷入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寂静。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被刻意放得极轻,甲叶的摩擦声也降到了最低。中军大纛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高亢的声音。
蒋毅独自一人,负手立于辕门高台之上。他褪去了白日里象征帝王的玄黑衮服,仅着一身素色深衣,夜风吹拂着宽大的袍袖,更显出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峭。他微微仰着头,深邃的目光穿透了薄薄的夜雾,投向那浩瀚无垠的北方天穹。
星河璀璨,如同无数碎钻洒落在墨玉盘上。然而,在北方天际,靠近心宿的位置,一颗赤红色的星辰异常明亮,其光芒妖异而刺目,带着一种不祥的灼热感。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一只巨大的、充血的眼眸,冷漠地俯瞰着人间大地。星象官称之为“荧惑守心”,主大凶,天下将倾,帝星飘摇。
夜风吹过蒋毅的脸颊,带着凉意。他嘴角的肌肉却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最终凝固成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那不是愉悦,而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将最危险之物亦视为棋子的绝对自信与睥睨。他仿佛已看到司马昭在洛阳深宫中,同样仰望这颗凶星时,那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脸孔。
“荧惑守心?”蒋毅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如同自语,又如同向着冥冥中的对手宣告,“凶兆?不,司马昭,这是你的催命符。”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收拢,仿佛要将那颗赤红的凶星和整个司马氏的命运一并攥入掌中,声音轻若耳语,却带着斩断金铁的决绝,“你的最后一张牌,朕今夜,收下了!”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妖异的星辰,转而投向西方城墙的阴影、东北方高坡的乱石、以及那环绕城池的、在星光下泛着微光的沉滞护城河水。那里,有他忠诚的将军,有他无畏的死士,有他扭转乾坤的锋刃。夜风更劲,吹得他衣袂翻飞,如同即将展翼的玄鸟。整个洛阳城巨大的、沉睡的轮廓匍匐在眼前,像一头待宰的巨兽。决战前夜,万籁俱寂,唯有杀机,在无声的黑暗里,已如藤蔓般悄然爬满了古老的城墙,只待黎明前那一声撕裂天地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