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编城,大夏王朝南疆的明珠,此刻却被一层与北方战云截然不同的、充满焦灼求知欲的紧张气氛所笼罩。位于城西的格物院深处,象征帝国最高智慧与技艺结晶的“星火堂”,已然化身为一处昼夜不熄的战场。巨大的厅堂内,数十盏镶嵌着水晶透镜的鲸油长明灯高悬,将每一个角落都照耀得亮如白昼,不留半分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金属切削油、松脂焊剂、烧熔的铜锡、以及汗水和提神药茶混合的复杂气息。
厅堂中央,如同解剖巨兽遗骸的手术台,杂乱而有序地堆放着从洛阳皇城废墟中带回的各种“战利品”。那具被鸣镝箭瘫痪的城防床弩核心绞盘,扭曲变形的青铜齿轮如同狰狞的獠牙;数截从“水龙”爆炸现场收集的、刻满云雷纹的黄铜管残骸,边缘焦黑卷曲;几块从函谷关火墙陷阱中撬出的、布满诡异灼痕和硫磺结晶的城砖;还有最重要的——那把从司马昭龙椅下暗格中起获的、造型奇诡、布满立体交错齿片的青铜“枢机钥”,以及那半卷记录了《邺城地宫图》的古老竹简。这些冰冷的残骸,是司马昭“铁壁计划”的碎片,是悬在邺城乃至整个北伐大军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赵广,这位以勇猛着称的将门虎子,此刻正烦躁地抓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摊开在巨大石案上的《邺城地宫图》。那上面纵横交错的甬道、标注着各种不明符号的巨大空间、尤其是那个被朱砂圈出的“枢机锁”,如同最复杂的迷宫,让他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头疼百倍。
“他娘的!这画的都是些什么鬼画符!”赵广一拳砸在石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枢机锁!枢机锁!光知道名字有屁用!这钥匙(他指着旁边那把造型狰狞的青铜钥匙)插哪?怎么转?那鬼地宫又在哪?司马老贼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稍安勿躁,赵将军。”甘述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被疲惫浸透的沙哑。他正站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巨大木架前,木架上固定着一块巨大的、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板。石板上用细密的银线蚀刻着复杂的星象图和几何线条,中央则是一个由多层同心青铜环嵌套构成的精密圆盘,圆盘上刻满了细如蚊足的刻度与符号——这是星火堂根据古籍复原的“浑天星盘”,本是用来推演天文历法,此刻却被甘述寄望于能解析那神秘的“枢机锁”结构。他身旁的王磊、徐璐等年轻一代的墨工翘楚,正拿着炭笔和尺规,在旁边的素绢上飞快地演算、绘制,试图将竹简上的平面图转化为立体的结构推演。他们脸上同样写满了疲惫与困惑,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稍安勿躁?甘统领!”赵广猛地转过身,声音拔高,“陛下的大军就在邺城外!每耽搁一刻,都可能中了司马老贼的毒计!那‘玉石俱焚’可不是说着玩的!十万将士的性命啊!我们却在这里对着几块破铜烂铁和一张鬼图发呆!”
“对着破铜烂铁发呆,总好过让将士们去踩陷阱送死!”甘述头也不回,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星盘上那些毫无反应的刻度。“急躁解决不了问题!找不到这‘枢机锁’的命门,就算百万大军开进去,也是给司马昭殉葬!”
赵广被噎得脸色发红,还想争辩,却被一旁的老匠人李翁轻轻拉住。李翁是星火堂的定海神针,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古树的年轮,一双手却稳定得如同磐石。他负责清理和修复那些从洛阳带回的、被火油和爆炸严重污染的机关残件。他拍了拍赵广的手臂,布满老茧的手掌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低声道:“赵将军,甘统领说得对。破解这等亡命机关,急不得。老朽活了七十载,见过太多精巧杀器,越是绝杀之局,越有其…命门所在。只是这命门,往往藏得极深,需得…灵光一现。”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石案一角,那柄被随意放置、刀柄末端带着奇特底托的凤鸣刀上。
时间在焦灼、压抑和近乎凝固的沉默中缓慢爬行。只有炭笔划过绢布的沙沙声、金属工具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人们沉重疲惫的呼吸声在巨大而明亮的厅堂内回荡。窗外的天色早已由白转黑,又由黑渐明,厅内的灯火却从未熄灭。甘述的指尖在冰冷的星盘铜环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因长时间凝视而酸痛,视线都有些模糊。王磊和徐璐的演算似乎陷入了死胡同,两人对着绢布上复杂的几何结构图,眉头拧成了疙瘩。赵广如同困兽般在厅内踱步,脚步沉重。
李翁放下手中清理干净的一小块齿轮残片,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目光再次落在那柄古朴的凤鸣刀上。他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柄刀,似乎与眼前这团乱麻有着某种奇特的联系。他起身,走到石案旁,拿起一块柔软的鹿皮,习惯性地开始擦拭凤鸣刀身的浮尘。刀身温润,那些神秘的云纹在灯火下流淌着幽光。他擦得很仔细,动作轻柔而专注,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当擦拭到刀柄末端那个略微凸起的圆形底托时,他的指尖感受到那细微的凹凸纹路。
或许是连日疲惫导致的手滑,又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丝牵引。李翁擦拭完毕,正要将凤鸣刀放回石案时,手肘不经意间碰到了旁边一块刚从洛阳带回的、形制奇特的铜炮星盘校准件(一个带有凹槽和刻度的青铜小圆盘)。
“当啷!”
一声轻响!凤鸣刀脱手落下!不偏不倚,刀柄末端那个带有精密凹凸纹路的圆形底托,正正地嵌入了铜炮星盘校准件中央那个与之大小、形状完全契合的圆形凹槽之中!
严丝合缝!如同钥匙插入锁孔!
就在两者接触、嵌合的一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琴弦被拨动的金属震颤声,猛地从铜炮星盘校准件中传出!
紧接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奇景发生了!
那铜炮星盘校准件上原本静止的、细如发丝的刻度线,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自行缓缓地、无声地转动起来!内环、中环、外环,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方向,如同星辰运转般,进行着复杂而精确的位移!校准件本身更是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淡淡白光!
这光芒并非散射,而是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引导着,精准地投射到了甘述面前那个巨大的浑天星盘之上!
“唰——!”
原本漆黑一片、毫无反应的浑天星盘石板表面,如同被无形的巨笔瞬间点亮!无数道清晰、明亮、由纯粹光线构成的线条、符号、结构图,如同活了过来,在巨大的黑色石板上飞速交织、蔓延、构建!
光影流转,线条凝聚!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一幅庞大到令人窒息、精密到匪夷所思的三维立体结构图,赫然呈现在浑天星盘之上!
那不再是《邺城地宫图》上平面的线条!这是一座城市的立体剖面!清晰地显示出邺城的地上城墙、街道、宫殿,以及——深埋于地底,如同巨大蛛网般纵横交错、层层嵌套的庞大地下结构!无数代表通道的光线如同血管,巨大的地下空间如同脏器,而在城市地下最核心的位置,一个由无数复杂光线齿轮结构层层包裹、散发着危险红光的核心节点,被清晰地标注出来——正是“枢机锁”!
更让所有人头皮发麻、浑身冰凉的,是在这立体光影图中,清晰可见的、如同脉络般贯穿了整个地下网络、并延伸连接至地上各处关键节点(如粮仓、武库、城门)的——深灰色管道系统!管道内,用流动的、如同熔岩般的暗红色光影,标示着其输送的物质!
“火…火油!是输送火油的管道!”甘述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极度的震惊和一丝洞穿真相的战栗!他的手指因激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指向光影图中那些如同毒蛇般盘踞、流淌着致命暗红的管道,“不是陷阱…是整个城!司马昭…他是要把整个邺城!连同里面的所有人!都变成一座巨大的火油瓮!!”
他猛地指向光影图中枢机锁的位置,以及与之通过粗大光流相连的、分布在城东(标注为“青龙枢”)、城西(标注为“白虎枢”)、以及地宫最深处(标注为“玄武枢”)的三个巨大次级节点!
“看!三处主机关!枢机锁是核心引爆点,而这三个‘枢’,是控制火油流向和压力、覆盖全城的关键阀门!”甘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死亡阴影笼罩后的极致清醒与急迫,“它们彼此联动!只要其中任何一处被触发、或感受到异常压力、或是被强行破坏导致内部火油失衡…都会瞬间引爆整个管道网络!引发连锁反应!整座邺城…将在顷刻间化为冲天火海!别说十万大军…就是百万生灵…也将在劫难逃!”
星火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浑天星盘上那庞大而致命的光影结构图在无声流转,散发着冰冷而残酷的光芒。赵广张大了嘴巴,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所有的急躁和愤怒都被眼前这毁灭性的图景碾得粉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后怕和寒意!王磊、徐璐等年轻墨工脸色煞白,手中的炭笔跌落在地都浑然不觉。李翁佝偻着身体,望着那光影,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悲悯。
“破解!必须破解!”甘述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那是智慧之火,更是求生之火!他扑到浑天星盘前,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目光死死锁定那三处散发着危险光芒的次级节点——“青龙枢”、“白虎枢”、“玄武枢”。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结合《邺城地宫图》的细节、枢机钥的复杂结构、以及眼前这立体光影呈现的机械原理,疯狂地推演着!
“三枢联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唯一的生路…”甘述的指尖在光影图上飞速划过,语速快得如同爆豆,“必须在同一时间!毫厘不差!破坏掉这三处‘枢’的核心控制阀!让整个火油管网的压力瞬间在三处同时泄掉!形成内部真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瓦解联动引爆机制!否则,任何一处单独被毁,失衡的压力都会立刻引燃所有管道!”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被惊呆的众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磊!徐璐!立刻根据光影图,绘制三处‘枢’的精确位置结构详图!标注其最脆弱、最核心的控制节点!李翁!带人研究枢机钥!找出其与这三处‘枢’可能存在的关联或模拟开启方式!赵将军!准备最快的马和最可靠的驿卒!八百里加急!不!一千里加急!”
甘述冲到一张空置的石案前,抓起早已备好的特制防水信笺和硬毫笔。他的手因激动和急迫而微微颤抖,落笔却异常沉稳、迅疾!
**“陛下明鉴:臣等已破司马氏‘铁壁’死局!其毒计非在守城,而在焚城!邺城之下,遍布寒星陨铁所铸火油管道,以‘枢机锁’为引,联通‘青龙’、‘白虎’、‘玄武’三处主枢!三枢联动,一处触发,全城俱焚!破局唯一生门:须以雷霆之势,于同一时刻(误差不可过三息!)精确摧毁三处主枢之核心泄压阀!阀破则管网自溃,危机立解!图影所示,三枢位置及破阀之法附后,十万火急!迟则生变!臣甘述顿首,泣血以告!”**
信笺上,他用最简练精确的语言和最急迫的标注,写明了破解之法。随即,王磊和徐璐呈上刚刚绘制完毕、墨迹未干的三幅精密结构图,上面用朱砂清晰地圈出了三处“枢”的位置和核心泄压阀的精确打击点。
甘述接过图,看也不看,迅速将其与密信卷在一起,用数层防水油布紧紧包裹,再用融化的火漆层层封死,最后盖上星火堂的玄鸟火印!他转身,将这份重于泰山的信筒,重重地塞入赵广手中!
“赵将军!此信关乎陛下安危!关乎十万将士性命!关乎大夏国运!”甘述盯着赵广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交给你了!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陛下手中!记住!同一时刻!三处!毫厘不能差!”
赵广双手死死攥住那尚带余温的信筒,感受着其沉甸甸的分量,脸上再无半分急躁,只剩下钢铁般的凝重与决绝。他猛地抱拳,甲叶铿锵作响,只吐出一个字:“诺!”
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星火堂,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急速远去。
甘述站在星火堂巨大的门洞前,望着赵广消失在晨曦微光中的背影,又猛地回头,望向浑天星盘上那依旧在无声流转、散发着致命红光的邺城立体光影图。他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北方天际,阴云密布,仿佛正酝酿着一场席卷一切的毁灭风暴。而这份刚刚诞生的破解之道,是穿透这死亡阴云的唯一曙光。时间,成了最残酷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