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跟在周数身后不足三十米的距离,她只要一抬眼,甚至能够看到周数身上的所有细节。
这个人的肩膀微微下沉,平肩上单背着棕色皮质书包,隐藏住大半的窄腰。
下半身几乎都是腿,宽松的校服套在他身上竟然能看出身体的轮廓和肌肉线条。
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迈步时略微外八,走得又快又稳,优雅中带着一丝杀气。
一双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白色运动鞋,看起来轻便又简约,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
刘佳怀疑自己忽略掉了什么,不甘心的抬起目光,又从头开始打量。
总要有些,有些……
破绽或是缺点,邋遢亦或污秽——怎么可能什么都观察不到呢?
他就不能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吗?
他就不能突然蹲下来踩死路边的蚂蚱吗?
他不会放屁打嗝挖鼻屎吗?
不会突然想窜稀吗?!
眼神快速在周数的背影上来回检索,那一刻刘佳迫切的想要寻到一样什么来安慰自己。
来佐证周数不过就是一个比他们稍大几岁的平常孩子。
这样她还有希望,还能努努力再去把她的友情争取回来。
相泽燃还是会成为她最好的朋友,而她,也仍旧是相泽燃的“军师”,是他最为亲密无间的伙伴。
然而,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怎么,什么都抓不住呢?
就在刘佳内心无比挣扎,几乎已经放弃去观察周数时,村子北边的垃圾站响起轰鸣声,一大团白色烟雾蒸腾着冲向空中。
很快,垃圾焚烧后那股刺鼻的烟尘遍布整个村子。刘佳下意识抬起衣袖掩住口鼻,仍旧能够闻到一股剧烈的臭味儿。
而前面的周数仿佛丝毫没有闻到一般,不受影响的自顾自走着。
带着暖意的风一吹,能看到他圆鼓鼓的后脑勺上碎发随意飞起,书包垂落的肩带飘带似的摆动在腰侧。
周数单手插兜,身体随着迈步微微晃动。
阳光下,圆润白皙的耳垂透出光来,毛茸茸缀了一圈光斑。
刘佳怔怔停下了脚步,胳膊缓缓从嘴巴上滑落。
周数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刘佳眼睁睁看着周数步履不停的直视着前方,逐渐走进了周家老宅和家属院之间的那条小胡同里。
胡同里边迎风舒展的月季花,红的、粉的、黄的,开得正艳,隐去了周数挺拔的身影。
而在这条笔直向上的石子路上,除她以外,空无一人。
刘佳的右手边,不远处他们家的菜铺门市里,隐约传来吵闹声。
刘佳缓缓闭上酸涩的双眼,用力眨了眨,呼出一口浊气后,重新迈出了脚步。
“爸,妈,我回来了。”
刘佳走进菜铺里,小声打了个招呼。
没有人回应她。
小刘儿满头大汗的搬运着泡沫箱,箱子上包着一层保鲜膜,里面是新鲜饱满的瓜果。
二刘儿坐在柜台里,正对着门口的电子秤,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随口将瓜子皮啐得满地都是。
在其他菜铺还在使用传统手提秤的时候,小刘儿不顾二刘儿的百般阻挠,花了大价钱买回来了这台秤。
因为这台电子秤,让他们家的菜铺要比其他菜店更受周围邻居的欢迎。
所以平日里小刘儿嘱咐女儿,早晚都要把这台秤擦得锃亮。
刘佳先是拿了笤帚把地上的瓜子皮和烂菜叶清扫干净,又拿了抹布将电子秤认真擦拭了一遍,这才放下书包,走进菜铺后面的简易厨房,开始准备晚上的饭菜。
耳边,并没有清静多久,隐隐听到了父母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
“刘浩把那西红柿放下!去,出去玩儿去!”
小刘儿将宝贝儿子轰出了店铺,话音刚落,二刘儿便一叠声咒骂起来。
“窝里横的东西!拿儿子撒什么邪气!老娘哪句话说错了,啊?咱家哪有闲钱干这个啊!要去你自己去!”
刘佳淘浣好了大米,从父亲留下的一些蔫掉的蔬菜中选了一些好的,静静摘好清洗干净备用。
刚擦干净手上的水渍,便听到门外刘浩一直嚷着叫她出去。
“姐姐姐姐,你快来看。姐!快出来!”
刘佳一撩门帘,走出菜铺,看到刘浩蹲在店门前,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怎么了。”
刘浩一仰头,露出嘴角细小的笑纹,指了指地上:“看,蚂蚁!”
门口木头柱子下面,有一个隐藏得很好的蚂蚁窝,不仔细找根本看不出来。
四周有蚂蚁一行行拖着米粒往窝里带,排列整齐眼看就要运到目的地了。
“你眼神够好的。蚂蚁有什么可看的,我进去做饭了。”
“别啊,姐,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刘浩一边阻止刘佳离开,拉住了她的胳膊,一边拿着半瓶饮料对准蚁窝浇下去。
“别!”
刘佳连忙制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水柱哗啦啦从塑料瓶口倾斜而出,精准滴落到蚂蚁窝上,瞬间被淹没。
刘浩发出一长声嬉笑,挣脱了刘佳拉着他的那只手:“姐,可好玩了,你快看。”
“我在做饭,你自己玩儿先。不要往里面倒水,它们会淹死的。”
“那咋了,天上下雨它们也一样会死。姐你先陪我玩儿嘛。”
刘浩强行拉住刘佳,蹲了下来。
刘佳看到水渍中努力挣扎的蚂蚁,不忍心继续看下去,转过头,眼神扫到刘浩手里的饮料。
“妈给你买的?”刘佳随口问道。
“啊,可好喝了。姐你想喝不?”
刘佳眼神暗了暗,垂下了头,干脆果断的说道:“不想。”
刘浩眼珠滴溜溜一转,笑了笑。
挽住刘佳的胳膊,摇晃起来:“姐你尝尝嘛,可好喝了。尝尝嘛,尝尝。”
刘佳吞咽着口水,转身观察了一下店铺里面还在交谈着的父母,又看了眼饮料瓶身上的鲜艳图案。
拗不过刘浩一个劲儿的催促,点点头,将嘴唇凑了过去。
瓶口与刘佳的嘴唇不过咫尺距离,刘佳张了张嘴,脖子往前伸长。
“一口都不给你喝!”
刘浩脸色一变,快速将胳膊一躲,一仰头,将剩下的饮料“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姐你真馋,怎么什么都惦记啊。”
刘浩眼皮一翻,瞪了刘佳一眼。
站起身来跑进菜店里,和妈妈撒起了娇。耳边很快响起了母亲柔声哄着孩子的声音。
刘佳原本就是半蹲着前倾身体,此时身体晃了晃。
双手泛凉,膝盖像是麻木了一般,既蹲不下去也无法第一时间站起来。
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医院看她还不行呢。就她家那点破事儿,你以为街坊四邻真是冲她去的啊?一个两个的,还不都是过去看笑话的。你倒真把他们家当回事儿,住院了不起啊?!”
说完,一口唾沫啐在地上,正好落在刘佳的脚下。
二刘儿一低头,看到女儿蹲在地上怔怔愣神儿,想也不想抬起腿踹向女儿的后腰,刘佳直接扑倒在地上。
“在这卖什么呆儿呢,还不赶紧给你弟做饭去!倒了霉了嫁到你们家,生下你这么个呆瓜!”
刘佳双手撑在地上,跪拜着趴了下去。地上细碎的石子,硌得刘佳手掌生疼。
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母亲摇曳的背影,咬紧牙关,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掌,死死握住自己的衣角。
一行眼泪,随之顺着脸颊流出。
“刘佳,赶紧做饭!吃完了你看店啊,我得去打牌。”
父亲的呵斥从店里传出,刘佳吸了吸鼻子,低头快速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公交车晃晃悠悠慢速行驶着,相泽燃的爷爷坐在单人座椅上,胳膊架在窗户边缘,浑浊的眼睛看向窗外。
自从相泽燃出生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乡下独自来到城里了。
孩子们应该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和家庭,相老爷子在乡里很有威望,不光是有白事时村民会上门找他帮忙,平时大事小情也都会邀请相老爷子同在。
然而自从得知了陈舒蓝住院之后,最近几天,相老爷子常常奔走在两个家庭间。
亲家父母那边虽然没有刁难责怪相国富,相老爷子自觉脸上无光,没有教养好两个儿子。
尤其是在听到陈舒蓝终于把常年郁结于心的情绪倾吐之后,相老爷子总想着要做些什么补偿儿媳妇。
公交车走走停停,终于在县医院对面的车站停了下来。
售票员搀扶着相老爷子慢慢走下车门,在医院旁边的水果店里,相老爷子买了些陈舒蓝喜欢吃的橙子,抱着一大袋东西颤巍巍走进了住院部。
陈舒蓝术后的伤口长得很好,身体上几乎没有什么疼痛感了。
然而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平日里丰盈的脸上也不再挂着笑意,总是转头看着窗外默默叹息。
相国富摆摆手,示意相老爷子先离开。
两人在医院附近简单吃了口拉面,面条煮得火候不够,又硬又烫,相老爷子吃了两口便失去了胃口。
相国富倒是没心没肺的,呼噜呼噜大口吞咽着,很快吃光了自己的那一大碗。
“你把这碗也吃了吧。”
相老爷子将面前那小碗和只剩下汤汁的那碗换了个位置,相国富继续埋头吃了起来,相老爷子将儿子剩下的汤汁喝了个精光。
“爹,甭操心我们了,家里也走不开,你说你这一趟趟的,没必要。”
相老爷子气得一拍桌子:“怎么没必要!舒蓝都要和你离婚了,你还只知道吃吃吃!”
一听到离婚两个字,相国富耷拉下肩膀,顿时显得有些萎靡。
偏偏嘴上还倔强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哎,她说着玩儿的,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相老爷子叹了口气,重新放缓了语气,“富儿啊,这事儿本身就是你对不起人家。你还说啥?你得想想怎么让她把心里这道坎迈过去。”
相国富又胡噜几口面条,一仰头,也把面汤喝了个精光。
眼看着不善言辞的大儿子这副样子,相老爷子佝偻着身子,微微前倾。
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相国富:“你弟弟现在在哪。”
相国富如临大敌,身体快速后仰,几乎是下意识说道:“和他有什么关系,你找他干什么。我,我不知道!”
相老爷子抬手就是一巴掌,却被相国富轻松避开。
“狗东西!怎么没有关系!你把他找来,当着舒蓝的面,表个态道个歉!”
相国富嘴唇嗫嚅,最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爹,不是小安的错,是我这个当哥哥的……”
相老爷子干脆气得直接离席,转身离开了小吃店。
他知道大儿子一直是个好哥哥,无论弟弟遇到什么事情,总是挡在相世安的身前,倾尽全力为弟弟抵挡着。
可大儿子不能仅仅是个好哥哥,他已经有了家庭!他还得是陈舒蓝的好丈夫,是小睽的好爸爸!
这么简单的道理,相国富不懂?!
既然他不懂,那就让做父亲的教给他!
相国富不肯告诉相老爷子相世安的落脚地,不代表相老爷子找不到。
离开了县城中心,相老爷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四处打听起了二儿子的情况。
日落西斜,温度反而比正中午的时候还要闷热。
相老爷子原本就没怎么吃东西,一整天的奔波下来,连口水都没喝,不停地走在路上。
黑色布鞋鞋底柔软,脚底又烫又疼,褶皱的脸上全是汗水,相老爷子抬起衣袖擦了擦,在偌大的城市里茫然无措。
自从相国富帮弟弟还清了欠款,两人之间一直有联系方式,但相世安怕相老爷子把他抓回家里,多次嘱咐不让相国富把号码告诉父亲。
从相国富那旁敲侧击没有打听到有用的消息,那就只能去找同村的年轻人,一家一家碰运气了。
相世安居无定所,狐朋狗友虽然多,但没有几个人愿意收留他。
有工作的时候就住在宿舍,被辞退了便这家蹭几天,那家蹭几天的到处流浪。
傍晚之后温度下去一些,相老爷子终于在一个同村的青年嘴里,打听到相世安最近常常去一个公园,公园最深处有一个凉亭,许多人都会约在那里打牌。
相老爷子知道了位置之后,徒步颤巍巍赶着路,歇歇停停,走了两个多小时才看到那个公园。
眼看着日落西山,天色渐黑。
相老爷子在门口喘了几口气后,佝偻着身体走进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