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残阳里泛着冷光,像一块被血浸透后又凝固的琥珀。我扶着冰冷的宫墙,一步步往前挪,绣着金凤的裙摆拖过青石板,留下蜿蜒的血痕——那不是我的血,是方才替我挡下一剑的老太监,他浑浊的眼里还映着我年轻时的模样,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丞相之女,赵凝。
“妖后!还不速速受死!”
喊声从太极殿方向涌来,铠甲碰撞的铿锵声像催命的鼓点。我抬头望了望那座曾承载我所有荣华与噩梦的宫殿,飞檐上的瑞兽在暮色里狰狞如鬼。二十年前,我也是在这样的黄昏,被八抬大轿抬进这皇城,红妆似火,映着少年天子眼中的星光。他说:“凝儿,往后这万里江山,便是你我的家。”
家?我低低地笑起来,咳出一口血沫。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何曾是家?不过是埋葬了太多人尸骨的坟场罢了。
第一个死在我“好运”里的,是我的兄长。
他是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文韬武略,意气风发。因我得宠,他成了陛下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可不知从何时起,陛下看他的眼神变了,那里面有猜忌,有忌惮,像看一头日渐强壮的猛虎。我跪在丹墀下求了三天三夜,额头磕出血痕,只为求陛下念及旧情,放过兄长。
“凝儿,”他那时抚摸着我的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兄长功高震主,朕……也是身不由己。你放心,朕只会夺他官职,保他性命无忧。”
我信了。信了他眼底的深情,信了我们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三日后,兄长的头颅被高悬在城门之上,罪名是“通敌叛国”。父亲母亲一夜白头,在兄长头七那日,双双撞柱而亡。满门抄斩的圣旨下来时,我正穿着他送的藕荷色宫装,对着铜镜描眉。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我手中的眉笔啪嗒落地,墨汁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
“陛下……为何?”我冲进御书房,抓住他的龙袍,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推开我,眼神冰冷如霜:“赵凝,你以为朕真的爱你?不过是借你赵家势力稳固江山罢了。如今赵家尾大不掉,留着便是祸患!”
原来,那些海誓山盟,那些缱绻情深,全是假的。我像个傻子,用家族的鲜血铺就了他的帝王路,却在他登基坐稳后,被当成了无用的棋子,弃如敝屣。爱我的人,因我满门被屠,而他,那个我曾倾心相付的男人,亲手举起了屠刀。从那一刻起,他眼中的恨意,比冬日的寒冰更冷。
第二个被我连累的,是阿彻。
他是边疆部落的王子,那年我随太后去皇陵祈福,遇刺落马,是他纵马赶来,用身体替我挡住了乱箭。他胸口插着箭,却笑着对我说:“姑娘别怕,我带你走。”
我本可以跟他走的。远离这深宫,远离这是非。可我想起兄长的冤屈,想起父母的惨死,想起陛下那冰冷的眼神。我不能走,我要报仇。
我求他帮我,利用他部落的势力,在朝堂上牵制陛下。他答应了,代价是他的自由,他的亲情。陛下设计挑拨,让他的部落与邻国开战,他的父亲,那位勇猛的老首领,为了保护族人,战死沙场。消息传来时,阿彻正在我宫中喝酒,听到信使的回报,他猛地捏碎了酒杯,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我的裙角,像开败的红梅。
“赵凝,”他看着我,眼底是焚尽一切的痛苦,“我父亲的死,是不是也有你的‘功劳’?”
我无言以对。为了扳倒陛下,我默许了朝臣利用他部落的勇猛去当炮灰。我以为只要能复仇,牺牲是必要的。可当他至亲的鲜血真的溅到我手上时,我才发现自己早已变成了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他被陛下设计重伤,如今命在旦夕,躺在阴冷的天牢里,或许此刻已经咽了气。救我的人,因我而至亲惨死,自身难保。我甚至不敢去看他最后一眼,怕看到他眼中那蚀骨的恨。
而第三个,是我亲手救下的人——李瑾。
他是罪臣之子,被没入宫中为奴,我见他聪慧,便留着身边做了书童。我教他读书写字,为他求请脱了奴籍,甚至在他被陛下猜忌时,屡次护他周全。我待他如亲弟,以为他是这冰冷皇宫里唯一的温暖。
可就在半个时辰前,他穿着明黄的龙袍,站在太极殿的台阶上,身后是杀声震天的叛军。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往日的恭敬,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得意:“皇嫂,哦不,如今该叫你妖后了。这天下,本就该是我李家的!你和那个昏君,都该死!”
我救下的人,最终用最锋利的刀,捅向了我的心脏。他谋反逼宫,血染皇城,那些曾经对我俯首称臣的宫女太监,此刻死的死,逃的逃。这座我困了二十年的宫殿,终于在战火中摇摇欲坠。
“抓住她!”
追兵的呼喊近在咫尺。我踉跄着走进冷宫,这里是我刚入宫时住过的地方,如今破败不堪,蛛网遍布。角落里,放着一个陈旧的木箱,里面是我未入宫前的衣物,还有一支他送我的,用白玉雕琢的簪子,簪头是朵小小的玉兰。
那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我是丞相府的嫡女。我们在春日的花园里相遇,他摘下这朵玉兰花簪在我鬓边,说:“凝儿,等我君临天下,便以万里江山为聘,娶你为后。”
我曾以为那是最美好的誓言。
外面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惨叫声混在一起,像一曲悲凉的挽歌。我知道,如今的情势,也该轮到我这个“妖后”伏诛了。
我颤抖着拿出那支玉簪,簪尖冰凉,如同他最后看我时的眼神。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一世,爱过,恨过,算计过,也被算计过。爱我的人因我而死,我救的人向我索命,我曾倾心的人,将我推入深渊。
满腔的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哐当”一声,殿门被撞开,李瑾带着人闯了进来,他身后的士兵们举着刀,刀刃上的寒光映着我苍白的脸。
“妖后,还不束手就擒?”李瑾一步步走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快意。
我没有看他,只是望着窗外那片被战火染红的天空。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殆尽,黑暗像巨大的幕布,笼罩了整个皇城。
真好,终于要结束了。
我握紧了手中的玉簪,那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一直冷到心底。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剧痛传来,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那朵早已失去光泽的白玉兰。我仿佛听到了兄长的叹息,父母的哭泣,阿彻的怒吼,还有……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少年温柔的承诺。
“凝儿……”
是错觉吗?
我倒了下去,视线渐渐模糊。恍惚中,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春日,花园里的玉兰开得正好,少年郎笑着将一支玉簪插在我发间,阳光落在他眉眼,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如果……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不会跟他走进这座皇城,不会爱上那个薄情的帝王,不会……落得如此荒唐的下场。
可惜,没有如果了。
耳边是嘈杂的脚步声和惊呼声,李瑾似乎在骂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我好像看到一片洁白的玉兰花瓣,从空中缓缓落下,轻轻覆在我的眼上。
这一世的繁华,争斗,爱恨,错付,终究是一场烧尽了所有的荒唐大梦。
而我,赵凝,大周朝的妖后,终于可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