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死生恨我(1 / 1)

酿秋实 前后卿 1242 字 16小时前

血帕的最后一行,‘恨’字与‘我’字连笔而动,拖的极长。

这封血字潦草,混有大滴水渍的绝笔信,也终是到了尽头。

厢房内,一片死寂,而厢房外,则仍是一片喧嚣。

余幼嘉牵了牵嘴角,试了几次,却发现自己没能如愿勾起冷笑。

于是,一切便也只能如信尾,或是洪氏的人命一般,轻飘飘的尘埃落定。

余幼嘉将两张帕子收起,重新塞入洪氏的衣襟里,方才抬眼看向发愣的五郎和连小娘子,道:

“......挖个坑埋了。”

五郎张了张嘴,余幼嘉又重复了一遍:

“拉去城外,挖个坑,埋了。”

连小娘子搂了搂五郎的肩膀,五郎的泪比应声先一步落地,滚烫的泪珠砸在洪氏的身侧,却没能惊起足以沾染,惊动洪氏的尘土。

余幼嘉率先跨出房门,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她先招手唤来一直在廊下探头探脑,满脸纠结的稳婆,将婆子的钱结清,又细细吩咐了卸门板准备抬尸的五郎与连小娘子去定一副棺材,买该买的纸钱等物。

主屋里老夫人还晕着,余幼嘉便安排了黄氏与四娘照顾。

东厢房里,她将未过成婚,哭到几乎不能喘息的二娘与三娘从中赶了出来,让两位见过些世面的婆子为白氏收敛最后的体面。

余幼嘉心如止水,有条不紊的操办,冷静到令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害怕。

直至操办完一切,她才坐在西厢房前的台阶上,抬头,又一次看了看穹顶。

穹顶上仍是一片浑浊未明,冬日更无星光照亮前路。

余幼嘉看了几息,终究是决定起身,给自己弄点儿东西饱腹。

可念头刚起,她余光却瞥见原先试图去找二娘三娘搭话,却被狠厉推拒的周氏,踉踉跄跄的走到了她身旁。

周氏也不说二话,捏着帕子径直哭道:

“你给我拿点儿银钱,我要去找你爹。”

这话堪称石破天惊。

余幼嘉抬眼,仔仔细细打量周氏那副被撕打的不成人样的面容。

周氏年轻时也曾是一等一的美人,如今虽年岁不在,可到底仍有骨相。

许是因为今日被人捶打,她又自觉实在是受了委屈,泪眼婆娑的缘故,甚至,还多了一丝余幼嘉并不熟悉,身为人母的慈爱柔善。

于是,余幼嘉刚要起身的动作,也收了回去。

她只道:

“会死的。”

这个寒冬如此冷,连南地都尚且如此,北地更不知如何苦寒。

更何况,时局都如此动荡,流放之地几近胡蛮......

一定,会死的。

周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怒骂道:

“都欺负我不是正头大娘子,都欺负檀郎不在我身边......”

“我可算是明白了,我再留在余家当牛做马,只怕都换不得你们这些没心肝的东西一声好!”

周氏从前其实骂人的时候也不少。

或者说,她只要不在余大老爷身前,那便是从来不装温柔小意。

但,她也是难得将骂人的言语说的如此咬牙切齿,不但骂了平日里被骂惯了的余幼嘉,甚至连她当个宝儿似的迎回崇安的二娘与三娘都骂了进去。

心冷。

当真是心冷。

周氏回想今日之事,心中更是难受的厉害——

先是她同白氏吵架时,两亲生闺女都没有一人维护自己。

而白氏摔了之后,两闺女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声声唾骂,满眼厌弃......

她并非不知道旁人不喜欢自己,可她们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

她周盼春或许对不起所有人,可唯独没有对不起檀郎,和这两个闺女!

周氏捂着胸口,哭的更厉害了些,显然这回,是真的伤透了心:

“对,我是看不惯十月怀胎的闺女为白氏跑前跑后,被人使唤......”

“可若不是我要接回她们,只怕余家一家子早死在了这场冬日......她们凭甚不念我的旧好!”

“我同白氏吵架不假,可人人都偏袒她,她有什么好动胎气的!”

“只有我,只有我被所有人拦着,她们骂我,掐我,还打我......”

呜呜的哭声在院内此起彼伏,也分不清是谁人在哭,又有谁人在听。

余幼嘉没有言语,周氏哭着哭着,就朝她伸出了手:

“这家没人想见我,你给我银钱,我走。”

“我要去北地寻檀郎为我做主,白氏现在死了,他也该娶我了......”

余幼嘉看着那只往日白净,这几月却多了不少老茧的手,稍稍一顿,又道:

“北地的日子绝不比崇安好,余家男丁们自身难保,管不到你。”

“再则,你此等容貌,说不准都走不到北地,半路就被劫杀——”

“乖囡囡!!!”

周氏破了声,她俯身,一把抱住余幼嘉,眼泪一颗颗落下,砸在余幼嘉的脖颈之间,滚烫的惊人:

“阿娘想明白了,你才是除你爹之外,对阿娘最好的人!”

“你二姐三姐都被那白氏蒙了眼,只顾得上白氏,已经全然顾不上我这亲娘的死活了!”

“阿娘如今只是想去找你阿爹而已!外头无论多苦,有我陪他受着,他才能念着我,不然留在余家当牛做马,猴年马月才能当上正头大娘子?!”

“我生是为了檀郎而生,只要死能与檀郎同死,我这辈子,也算是活的值了!”

难得,许是今日太多事。

也许,也是别的什么。

余幼嘉难得没有为这不切实际的荒谬言论而震怒,只是平缓道:

“好。”

很简单的一个字,‘好’。

周氏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余幼嘉以为她没听见,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好。”

“你这几日收拾一下细软,将自己弄脏一些,只穿破衣,等五郎晚些回来,我交代他去找先前那个信客,那信客先前能找到余家男丁,应当也能将你带到......”

“你想去北地,那你就去。”

周氏从未想过,自己的要求居然如此顺利,那张早已因挨巴掌而红肿的脸上,登时泛起几丝惊喜的红晕,结巴道:

“当,当真吗?”

“当真。”

余幼嘉也难得好脾气的回了一句,又一次抬眼瞧了一眼穹顶,旋即起身,理了理衣角,不再顾忌天黑,迈步朝院外走去。

她仍是没有回头,声音却很清晰的传入周氏的耳中,传入院中每个人的耳中:

“我不但送你去北地,我还会给你一小笔银钱......”

“只是,今后纵使死生之别,你我也别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