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嘉这一脚踹的极狠。
西厢房的门闩几乎是瞬间,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声音,旋即断成了两节。
门应声而开,余幼嘉下意识捏紧手中的刀,便想将洪氏揪出来。
但,这注定没法办到。
而缘由,也简单的要命。
这厢房本不大,虽有左右两间小屋,可只要没有拉帘子,就能将内里的情况一扫入眼。
厢房内,竹阁楼的枯竹下,挂着一条破布破衣拼成的绳索。
而绳索下,挂着一个早已经没了生息的妇人。
余幼嘉并非没有瞧过尸体,可却是第一次瞧清楚了洪氏的样貌。
这素来不起眼的妇人很瘦,在半空之中微微晃荡。
颧骨凸起,脸颊凹陷,双眼爆突,唇边有上吊之人惯有的涎水与血沫。
余幼嘉瞧见她的额角甚至还有一道伤口不大,却仍在流血的伤疤。
显然,这妇人还曾试过在屋内触柱,只是未死,所以又想办法拼出一条绳索,选了上吊。
上吊啊......
厉害。
总有些人,觉得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
余幼嘉忽视身后的尖叫与倒地声,扶起倒在地上的木椅,爬了上去,将尸身尚且留有温热的洪氏扛了下来,平放在了地上。
她的动作不轻不重,说不上怜惜。
于是,洪氏落地,被洪氏藏在袖口中的帕子也如正主一般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那是两张帕子。
一张用炭笔书写,帕子边缘平整,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极多,轻重颜色不一,一看便不是一次写就。
而另一张帕子上,是尚且未完全干透的鲜血,帕子边缘具是裂纹,显然草草撕就,字迹也潦草的多。
余幼嘉一顿,数息之后,终于弯腰,先一步捏起那张写有密密麻麻炭笔字的帕子,摊开了来——
【不明白。
我不明白。
分明余家一门有三兄弟,分明余家女眷也不少。
可到头来,死的居然就只有我的夫君,我的闺女。
余家在京都时如此难,我本以为能看到所有人都死在我前头,没想到大老爷昔年的一个小小外室还肯收下罪臣家眷。
那外室拿不出什么银钱,盘缠也不太够,一路走的着实艰难。
我原以为能跟着她们,再看一段她们的狼狈模样,可万万没想到,那外室虽然糊涂,可她闺女却是个厉害的。
不但安置下了一家,还赚了银钱,给一家子治病,买粮,安顿......
可我闺女病重时都没能吃上一口药,她们如今凭什么能有?!
她们越想活......就越得死!
只可惜,我没有银钱,只能用硝石,没能一次毒死人。
那外室女厉害的紧,一次不成,我本再不敢动手。
但,她们怎么能将信寄到苦寒的流放之地,还能得到回信呢?
她们又凭什么得到回信呢?
一家子美满,我那抄家抓人时为了余大老爷挡刀而死的夫君又算是什么呢?
不甘心......
我不甘心。
好在,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外室女没有回来,黄氏与吕氏那两个蠢货,又只顾一味窝里斗,稍作挑拨,吕氏懦弱,一旦挨不住打,跑脱余家,刚巧就死无对证。
可惜,吕氏虽然真跑了,可大黄的味道太大,我又没能毒杀她们。
......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难道上苍连这点儿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
那外室女重新分了屋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让我和最烦人的黄氏分在了一个厢房内。
虽不睡在一处,可她每夜都拉着闺女说话,吵嚷的厉害,令人心烦。
厨房自两次下毒以来,便由二娘三娘来回看守,往后,只怕是再没了机会。
......
那外室女与黄氏竟如此羞辱于我!
一间屋子,一间屋子而已!
我死了夫君,我死了闺女,我却还是三房明媒正娶的妻子!
老夫人大房二房各有一个厢房,为何就我连一个自己睡的床都没有,非得和黄氏挤着?!
......
我忍不了,不能忍......
......
那蒋掌柜贪婪无比,人面兽心,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定要败了余家。
我,一定要见血。】
余幼嘉面无表情的看完,顺手将手里的帕子递给闻讯而来的连小娘子和五郎。
五郎自幼便有诗书天赋,一目十行看完,张了好几次口,才将话吐出来:
“竟,竟都是三婶娘做的......”
一开始他的中毒,所谓的‘吕氏下毒夜逃’,还有这回背后下手,令大伯娘一尸两命......
全部都是洪氏做的。
她平日里一声不吭,连话都没有多上一句,可,可竟然,早已恨毒了余家。
五郎脸色白的吓人,几乎就要倒地不起,可仍撑着精神,一遍遍执拗问道:
“为了一间屋子?”
“三婶娘动手推大伯娘,竟只是为了一间屋子吗?”
“可,可没有地方再住人了,我娘也问过她,若是不愿,阿娘可去老夫人处挤挤......”
问过的,都是问过的。
家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东厢房全是病气,总不好住人。
大家都照看着彼此,到现在甚至还有人轮流睡在厨房里守夜,就为了有人起夜时能喝上一口热水。
到头来,竟,竟只是为了一间屋子?
余幼嘉对这显而易见的事情没有开口说半字,只是又摊开了第二张写有血字的帕子——
【不痛快......
没有我原先所想的痛快。
我今日本以为机会难得,能杀掉一个算一个。
若是被那手段强绝的外室女抓到,我就干脆利落的一口气抹了脖子......
可白氏倒地后,我也没有预想中的痛快。
血,好多好多的血。
令我想到了那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她是我第一个孩子,余家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刚刚血肉凝身,勉强能看出男女的...孩子。
那时候我才刚刚嫁给夫君不久,人人都说,夫君只是余家的庶子,上不得台面,更没前途,我嫁过去没什么好日子。
可她们不知道,她们不知道在夫君身边过的几年,是我这个自小寄人篱下,受尽白眼的庶女这辈子过过最好的日子。
世上没什么能比三郎更好。
他虽是庶子,可脾气温良,总会逗我,总会问我,可有短什么,可有受到欺负,若是嫡母有偏颇,一定要同他说。
可老夫人怎么会有偏颇呢?
那是再宽厚不过的人了。
但凡两位妯娌有的,必定有我的一份。
大嫂难孕,二嫂为母守节,虽定亲早,可入门却比我晚,也没有子嗣。
我那年怀了孕,婆母便开心的厉害,但凡府中有什么好东西,纵使只是小小一个柑橘,她尝了觉得好,也会拢在袖中,等客散尽后,让人快些拿给我。
她比我亲娘都要像娘。
连我那些没心肝的娘家兄弟来讨钱去赌,害我摔倒,失了第一个孩子,她也没有半点儿责怪我,而是穿上诰命服,为我去娘家讨个公道。
婆母,竟为儿媳去娘家讨公道。
说来可笑,对不对?
可老夫人就是这么做了。
我那还没睁眼瞧瞧世间的孩子,不仅有长生灯,还有婆母日日为她诵经祈福。
甚至,从那往后的家中小辈们,也只从‘二’开始排字辈。
冥冥之中,我心中总会想,若是有人悉心,应当会瞧出来,二娘之上,应当还有一个孩子。
如此,倒像是有人记着那孩子一样......
好。
很好。
虽失了那个孩子之后,我好几年再没孩子,可到底是又怀上了六娘。
本该,一切都好。
然而,然而。
可是,公爹却被陛下治罪,祸及满门。
我没了丈夫,没了闺女......
我恨。
我以为我恨。
但刚刚推倒大嫂后,我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恨什么。
夫君好,婆母好,黄氏虽唠唠叨叨,莽撞糊涂,可她十句里,总有八句在宽慰我。
白氏.....
白氏也好。
她的脾气,一家子最好。
可我害了她。
我害了她。
她流了那么多血,她倒地后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分明看到了我!
可到死,却都没有同旁人说,是有人在她身后推了她。
......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发我?
为什么不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