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这天。
金风裹着晒谷场的米香掠过,老槐树的枝桠间漏下细碎的阳光,在沈月家门前的红布上投下斑驳的影。
那布是今早新换的,艳得能把天上的云彩都比下去,连廊下挂着的玉米串都成了陪衬。
风一过,红布便轻轻扑簌簌地抖,把墙上的喜字也晃得鲜活起来,像是要从红纸里跳出来。
村里的人络绎不绝,纷纷朝着沈月家赶来,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平日里宁静的小路,此刻热闹非凡,脚步声、谈笑声与偶尔传来的孩童的嬉笑打闹声交织在一起。
沈大石挺直了腰板,身上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藏青色新衣,他满面红光,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不住地向到来的客人拱手作揖,嘴里念叨着:“快请进,快请进!”
王婆子则穿着暗红色的斜襟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别上了一根银簪,她热情地和前来恭贺的老姐妹吹嘘,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
王婆子见陆母领着沈娇娇走来,立刻甩开围在身边听她显摆的妇人们。
“云萍啊,你怎么才来啊?”王婆子抬手理了理鬓边银簪,“今天可是我们家月儿的好日子,等会儿姑爷的轿子就要到了呢。”
她特意将“姑爷”二字咬得极重,眼角余光扫过陆母两人的素色裙裾,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她的儿子沈青山和陆谨言共读一个书院,他们家处处被陆家压着,如今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她可不得好好炫耀一下嘛。
陆母平静的将蓝布包裹的竹篮稳稳递过去,竹篾缝隙里露出几个圆滚滚的鸡蛋,“我这时辰掐得可准了,轿子还没来,我也不算晚。”
王婆子快速接过篮子,低头瞥见篮中鸡蛋的刹那,她嘴角不受控地撇成歪斜的弧度,浑浊眼珠转了转,面上却堆起虚浮的笑纹:“来就来嘛,还带东西,快进去坐,等会儿就可以开席了。”
沈娇娇垂眸敛住眼底暗波,忽而抬眼望向王婆子的鬓角:“婶子,沈月可真有福气,嫁到了大户人家,那以后可就不缺吃穿了,以后你可就享福了。”
她话音轻柔,像是春风拂过新抽的柳枝,连尾音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艳羡。
王婆子听了,脸笑开了花,被捧得飘飘然:“娇娇嫁了人了就是不一样,现在说话都好听了!”
她伸手虚扶沈娇娇肩头,袖口的熏香裹着脂粉气扑面而来,“说起来你和月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你也别灰心,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沈娇娇不以为然,但嘴角笑意愈发温婉:“借婶子吉言,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可得让我好好沾沾喜气。”
王婆子笑得合不拢嘴,“好说,好说,月儿在屋子里呢,娇娇你也可以去看看她。”
“那我跟我娘就进去了,不打扰婶子迎客了。”
沈娇娇拉着陆母避开院里追跑的孩童,布鞋踩过洒了水的石板。
堂屋门槛被几代人磨得发亮,贴着的双喜红纸边缘已经翘起。
她们在柴垛旁寻了个空位,墙根还堆着没劈完的枣木柴,树皮上沾着新鲜的木屑。
沈娇娇望着院里挤满的桌子,竹篾编的簸箕里盛着花生,几个农妇正踮脚张望厨房飘出的热气。
“娘,人比麦收时节还热闹。”
陆母点点头,低声说道,“沈家嫁女儿,嫁的还是个好人家,想必席间的东西不会太差,庄稼人难得见一点儿荤腥,现在有机会了可不得带着全家人来吃饭嘛。”
沈娇娇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个便宜不是这么好占的。”
土坯房的窗棂被新贴的红纸映得发亮,细碎的阳光透过镂空花纹洒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是给这简陋的屋子披上了一层金纱。
沈月坐在掉漆的榆木凳上,铜镜里的红妆与屋内寒酸的陈设格格不入。
嫁衣是钱家送来的聘礼,上面绣的牡丹层层叠叠,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袖口缀着的珍珠随着她的手腕轻晃。
“啧啧,沈家闺女这气派,往后就是城里人了!”喜婆李三娘掐着嗓子,枯黄的手指捏着盖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羡慕与讨好,“等会儿上了花轿,可得端足了架子,别让人瞧出咱农家出身!”
她往沈月鬓边别上珍珠花钗,金属的凉意惊得沈月睫毛轻颤,钗子硌得头皮生疼,沈月却不伸手去碰,只是咬着嘴唇,任由李三娘在她耳边絮叨。
沈月指尖反复摩挲着嫁衣圆润的珍珠,冰凉的触感从指腹蔓延开来,她望着镜中那张敷着厚厚铅粉的脸,嘴角不受控地扬起,眼中的得意几乎要漫出来。
身上沉甸甸的感觉,让她愈发觉得自己贵气逼人。想起往日在地里,被日头晒得满脸通红,衣裳沾满泥浆的模样,再看看如今这身珠光宝气,她心中涌起一阵快意。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王婆子的大嗓门穿透薄薄的窗纸:“来了,花轿来了。”
沈月再次打量自己,镜中的女子眉眼含春,嘴角挂着矜持又高傲的笑,她伸手轻抚过嫁衣上的花纹,心中盘算着到了钱家后,要如何使唤下人,要怎样在钱家站稳脚跟。
至于这土坯房,这些泥腿子亲戚,很快就会成为她辉煌人生的注脚。
“吉时到咯!”李三娘的喊声惊醒了沈月的遐想。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任由喜婆为她盖上红盖头。
......
日头悬在中天,照得沈家门口的红绸都褪了色。
两顶二人抬的青布小轿颤巍巍停在土路上,唢呐声有气无力地飘着,惊得墙根下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钻进草垛,旁边站着个尖嘴猴腮的婆子,正用帕子扇风。
沈大石攥着衣角,堆着笑迎上前:\"钱管家您来了,不知......怎么不见钱少爷啊?\"
钱管家鼻孔朝天,斜睨着沈家的院子,下巴抬得快戳到天上去了。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语气看似客气,眼里却满是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