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停歇,天青色等烟雨……
医馆外,一个游方道士,带着一个小孩,踩着泥泞的小道,走了进来。
在医馆正厅的石板上留下两排泥水的脚印。
卢生一眼认出来,他就是黄粱一梦的道士,身旁小孩就是卢宽。
卢生仿佛又找到了希望,他带着哭腔:“道长,您是来救安大夫吗?”
道士摇摇头:“我只是来送他最后一程。”
安大夫艰难的睁开双眼:“马师兄,您总算来了……咳……咳……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这么年轻,一点没变。”
卢生仔细看着老道士,他虽然满头白发,但皮肤光滑,竟然比第一次见面时,又年轻了几分,这老头是往回长了吗?
道士走到床榻前,每走一步,身上的铃铛都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握住安自良的手:“都结束了,你这一辈子,做得很好……”
安自良让卢生取来一个盒子:“马师兄,这是你借我的保命符,能活到现在我已然很知足了……”
老道士接过那一张黄纸朱砂的符箓,攥在手里……
安大夫又从匣子中拿出一件小孩衣服,上面写着一些文字,对卢生说道:“这件衣服,你回头交给朱墨。”
卢生点点头,接过衣服。
从匣子底部,拿出两本书册:“这是鬼门十三针要诀,还有我一些医药经验,就交给呼延丫头保管吧,你是个学医的料。”
呼延静婉双眼含泪,双手接过那两册书,给安自良磕了一个头。
卢生看看盒子里,已经没有东西了,好奇问道:“你就没有什么东西想要给我的?”
“没有的……要不然,这个匣子就送给你吧?”
卢生还能说什么,他都弥留之际了,还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但愿他能开心的离开这个苦难的人世间吧。
安自良应该觉得自己很幽默,他笑了,终于闭上了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道士单手摸着他的肩膀,念出悠长而久远的道家往生咒《太上敕令》: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富贵贫穷,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
厚重的道经,仿佛有回声,回荡在医馆,回荡在整个凤溪村,听者皆情不知所以,流下两行清泪。
诗曰:
悬壶济世走风尘,
药笼青囊未厌贫。
肘后常携三斗艾,
灯前独守一囊针。
扶危岂计晨昏路,
疗疾何辞冰雪门。
空馆孤怀无寄处,
杏林千载却无声。
……
呼延静婉依偎在卢生怀里,看着这一切,一个垂垂老者,孤独的走完了这一生,没有妻妾,甚至没有子嗣,更没有万贯家财……
孤孤单单的,哭着来到这人世间,他哭着,周围人笑着……
孤孤单单的,经历人生悲欢离合,苦难也好,荣耀也好,他都尝过、试过……
最后,嘴角上扬的,他又笑着又离开了,他笑着,周围人哭着……
生、老、病、死、本是常态,却无一不让人悲凉……
老道士念诵了三遍《太上赦令》,超度完,拿出那一道保命符箓,焚烧了,化作一股青烟……随安自良魂归天外去了吧……
道长领着卢宽,出门而去。
卢生赶忙叫住他们:“道长,这是又要走了吗?可否等到安大夫下葬之后再走,再送他一程?”
“他的魂已归天,剩下一些身后事,都是俗人自扰,和老道士没有关系了。”
卢生看下他旁边五岁的稚童,梳着一个道髻,再也不是以前面目可憎的小孩子,倒是有了几分灵性:“卢宽,别来无恙。”
“未曾分别,何谈无恙。”这小子,几天不见,竟然还给自己“打机锋”了,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卢生也懒得搭理他。
“道长,你就是马志?开宝年间的太医,道士马志?”卢生一直很好奇。
老道士抬了抬手中浮尘:“马志也可以,吕翁也可以,名字嘛,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
“那你第一个名字叫什么?”
“好像叫巫彭吧,都快忘了。”
这是活了多少岁?连自己的名字都给忘记了?不过姓巫,这倒是一个古老的姓氏,上古时代,“巫”和“医”是不分家的,这姓巫,其实也算是医者的祖宗……
卢生总觉得这名字听得十分耳熟,好像在哪见到过……
……
安自良的灵柩停在正厅里……
第二天,朱墨回来了,卢生把那件小衣服交给了朱墨,小衣上写了几行字,已经看不真切了。
那是三岁孩童的衣服。
那年开始,她就跟着安大夫,爷爷一直把她拉扯长大……
爷爷舍不得小朱,也舍不得小墨,所以没有能治好她。
因为“她们”都是那么可爱的存在……
后来爷爷教会了她“接纳自己”,接纳那个常人眼中的异类,接纳那个不完美的自己。
没有人是完美的,而她只是更特别一些而已,也仅此而已!
五岁,别人都说她是小疯子,村里的小孩打她,骂她,只有爷爷护着她:“谁要是在欺负朱墨,以后就别想来医馆看病!”
七岁,她也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爷爷找人去城里买来的犀牛角,牛黄,把清热的最好的药给了她,为此她们吃了一年糟糠稀饭……
还好,那年爷爷救了龙山村的一个小孩子,那个姓卢的小男孩。他也是高烧不退,爷爷给他施针,救了他性命。他母亲无钱支付诊金,就总是送一些山货过来。
为了让朱墨能吃饱一些,他并没有推辞。现在想想,那些香菇,木耳,榛子都好美味,就着糟糠稀饭吃,格外的香甜……
可是听说,那妇人还是累死了,留下两个孤苦无依的姐弟……为此,爷爷愧疚了很久,很久……
十二岁,她来了月事,她看着下面的血,害怕极了,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爷爷给她把了脉,带她去找村里的王婶,给她换了裤子……孩子大了,他只能这样无声的关心着她……
十四岁,她说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爷爷说:“你去吧,爷爷身体很好的”。她去到城里,所见所闻都比村里有意思多了,她喜欢城里,不想回村了。
她的医术还有了用武之地,她救了一个不会说话,爱尖叫的小孩子。
大家都夸她医术了得,她没有提她的爷爷,更没有想过让爷爷帮忙,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不用靠爷爷了……
可是最后,她没有能见倒爷爷最后一面……
朱墨跪在安自良的灵柩前,久久,不能起身……
这或许就是天命吧。
爷爷想笑着离开,他不想看到“她们”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