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舟踏入“和谐家园”的第三天,依旧未能适应这里无处不在的宁静与……愉悦。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洁净如洗,每一处花坛都修剪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居民们脸上挂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微笑,温和,满足,带着一种近乎真空的纯粹。他工作的生物实验室分配给他的单身公寓同样窗明几净,甚至有些过分,连他自己带来的几件旧物摆放在里面,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那只名为“彩云”的三花猫,似乎是社区里唯一的“异类”。彩云不像这里的居民那样时刻保持着优雅与平静,它会好奇地扒拉从门缝塞进来的社区简报,也会在陶德舟试图梳理线索时,毫不客气地卧在他的笔记本上,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对陶德舟而言,彩云的这份“不完美”,是此刻唯一的慰藉。
今天,他借口熟悉社区环境,再次进行他的“初步观察”。与其说是熟悉,不如说是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名状的警惕在搜集信息。他的社交恐惧症让他习惯了人群边缘,像个幽灵般穿梭,这反而为他的观察提供了便利。
在社区中心的“互助食堂”里,他看到一名孩童不小心打翻了餐盘,食物洒了一地。孩子的母亲没有丝毫责备,脸上依旧是那种标准的、柔和的微笑,她只是轻轻扶起孩子,另一位居民则默默地、面带微笑地取来清洁工具,迅速将地面清理干净。整个过程安静、高效,没有任何情绪波澜,连那孩子,也只是愣了一下,便又恢复了与其他孩子无异的平静笑容。
陶德舟的胃里有些不适。这不是正常的反应。他记得自己童年打翻牛奶时,母亲虽然不会打骂,但眉宇间总会有一闪而过的无奈或疲惫。那种真实的情感,在这里荡然无存。
他注意到,社区的公告栏上,除了日常通知,最多的便是关于一位被称为“引航者”的导师的语录和活动预告。“引航者与我们同在,喜乐与宁静便永驻心间。”一条标语这样写着。这些语录的措辞充满了正能量,却又空泛得让人抓不住任何实际的东西。
更让他感到奇异的是,每天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社区的广播系统会播放一段极其舒缓的音乐,音乐声中,所有居民,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手中的事务,闭目冥想一分钟。陶德舟偷偷观察过几次,那些在冥想前或许还流露出一丝丝疲惫或心不在焉神情的居民,在一分钟后睁开眼睛,无一例外地,精神焕发,脸上的笑容也更加“标准”。
仿佛负面情绪,甚至仅仅是不够积极的情绪,都在那一分钟内被巧妙地“格式化”了。
他尝试与人交流,这对社恐的他而言不啻于一种折磨。在社区阅览室,他看到一位老人正在阅读一本名为《拥抱光明》的书。他鼓足勇气,走过去轻声问:“老人家,这本书……写得怎么样?”
老人缓缓抬起头,脸上是那种熟悉的、毫无瑕疵的微笑:“很好,孩子。引航者说,光明无处不在,我们只需敞开心扉。”老人的眼神清澈,却又像隔着一层薄雾。
“引航者……”陶德舟低声重复,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一定很了不起。”
“是的,引航者是普罗米修斯遗产基金会赐予我们的明灯。”老人语气虔诚。
“普罗米修斯遗产基金会?”陶德舟心中一动。他记得这个名字,似乎在一些非常边缘的学术期刊上见过,通常与一些前沿但极富争议的生物技术或精神干预研究相关。
“他们是真正的善者,致力于提升人类的福祉。”老人说完,又沉浸回书本中,脸上的微笑如同凝固的画作。
普罗米修斯……盗火者。基金会。提升福祉。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盘旋、碰撞,激起一种莫名的寒意。他不动声色地退出了阅览室,心脏却不合时宜地加速跳动。
回到公寓,彩云正惬意地躺在他的枕头上打盹。陶德舟抱起猫,感受着它柔软的毛发和温热的身体,纷乱的思绪才稍稍平复。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和谐家园”里居民们悠闲的身影,他们脸上的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不真实。
这个社区,就像一台精密调校过的机器,每个部件都完美运行,没有一丝杂音。但这种完美,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个“引航者”,以及他背后的“普罗米修斯遗产基金会”,究竟在这片“完美”的土壤下,埋藏了怎样的秘密?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加密文档,开始记录他的观察和疑点。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社恐带来的退缩在这一刻被强烈的探究欲压下。他有一种预感,这看似完美的社区,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而他,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或许正站在揭开幕布的边缘。他甚至觉得,自己那源于童年停尸柜的社交恐惧,那种对封闭、压抑环境的极度敏感,或许能让他比常人更容易察觉到这里的“失真”。
夜色渐浓,窗外的“和谐家园”依旧灯火通明,柔和的音乐隐约传来,像一首永不落幕的摇篮曲。陶德舟却感到一阵寒意,这首摇篮曲,更像是一段失真的和弦,在完美表象下疯狂回响。他看了一眼脚边蹭着他的彩云,猫咪碧绿的眼睛在暗处闪着光,仿佛也在警惕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