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无瑕的悲恸(1 / 1)

几日后,陶德舟在一张皱巴巴的社区布告栏角落,找到了一则讣告。隶属于城东“灯塔社区”的一位居民过世,将举行一场对社区所有成员开放的追悼仪式。地点就在社区内部的公共礼堂。这无疑是一个近距离观察的绝佳机会,尽管“公共”两个字让他胃里一阵痉挛。

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旋了不足十分钟。那种被“修剪”过的平静,那种试图抹平一切褶皱的“和谐”,像一根细刺,扎进了他的感知深处,不拔不快。他决定冒一次险。或许,乌云还在的话,会嘲笑他的多此一举,然后跳上他的膝盖,用尾巴尖扫过他的下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在说:“人类真麻烦。”

追悼仪式定在下午。陶德舟提前半小时抵达“灯塔社区”外围。他刻意穿了一件最不起眼的灰色旧外套,戴上兜帽,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社区入口没有岗哨,只有一道象征性的白色矮栅栏,以及旁边一块刻着“灯塔社区——引航未来,共享和谐”的石碑。石碑的材质光滑,字迹圆润,透着一股冰冷的人工精致。

他混在稀稀拉拉的人流中,走进了社区。街道果然如宣传画册上那般整洁,每一棵行道树的枝叶都被修剪成近乎一致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淡淡的人工合成薰衣草香气,似乎永恒不变。

公共礼堂是一栋米白色的低矮建筑,设计简约,却又在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刻意的完美。入口处,两位身着社区统一素色制服的引导员,脸上带着那种标准化的温和微笑,向每一位进入者微微鞠躬。他们的动作幅度、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乎完全一致。

陶德舟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礼堂内已经坐了不少人,男女老少皆有,大多也穿着素净的服饰。没有交头接耳,没有局促不安,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他的感知力在这里像是撞上了一堵柔软的墙,那些往常纷乱涌入的个体情绪此刻变得异常单一、纯粹——只有哀伤。

仪式开始了。一位据称是逝者邻居的代表上台致悼词。他的声音平稳,语调沉痛,用词典雅而克制,讲述着逝者生前是如何的友善、平和,如何完美融入社区的和谐氛围。没有声嘶力竭的痛哭,没有无法抑制的哽咽,只有一种被精确控制在“得体”范围内的悲伤。

陶德舟感到一种强烈的荒谬感。他见过真正的悲伤。在深渊危机最酷烈的时候,他见过失去亲人者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那种混杂着愤怒、不甘、茫然的复杂情感风暴。那种真实,粗砺而灼人。

而这里,太“干净”了。

逝者的家属坐在第一排。一位中年妇人,据说是逝者的妻子,一位年轻人,大概是儿子。他们的脸上挂着泪痕,但那泪水流淌的方式,都显得那么……有条不紊。他们的哀伤表情,如同教科书里的标准范例,每一块肌肉的牵动都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当台上提及逝者某个感人事迹时,他们会同步地微微颔首,用同样质地的手帕拭去眼角的泪。

陶德舟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这种统一性,这种毫无杂质的“完美”哀恸,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不谐。这不是人类面对死亡时应有的反应。真实的悲伤,应该伴随着混乱,伴随着对逝者独特个性的追忆,伴随着那些不完美但真实的细节。而在这里,逝者仿佛只是一个“和谐社区标准居民”的符号,他的离去引发的,也只是一种标准化的、符合社区规范的情感输出。

仪式进行到一半,那位中年妇人站起身,向来宾致谢。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感谢社区在她最悲痛的时刻给予的“完美慰藉”与“和谐支持”。她甚至露出一个极其轻微的、标准化的感激笑容。

那一瞬间,陶德舟几乎要站起来。他的社交恐惧在此刻被一种更强烈的生理性厌恶压倒。他看到那些“被优化”的情感,像一条条无形的丝线,操纵着这些人的表情和举止。这里没有真实的悲恸,只有一场精心编排的、关于悲恸的完美演出。

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狼狈地逃离了那个礼堂,逃离了那个“完美社区”。他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直到那股薰衣草的香气彻底被身后污浊的城市空气取代。

回到小木屋,他灌下大半瓶凉水,胸口依然堵得难受。那场葬礼上毫无瑕疵的悲伤,那份令人窒息的统一性,比他之前感知到的任何恶意都让他感到不安。这不再是简单的“修剪”,这分明是一种彻底的格式化。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他低声自语,望向窗外起伏的山峦。

世界的真实底色,是混乱的,是复杂的,是充满矛盾的。而灯塔社区,正试图用一种虚假的完美,将其彻底漂白。这种认知,让他第一次对这看似无害的“和谐”产生了强烈的警惕,甚至,是一种隐约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