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5章 园中之王(上)(1 / 1)

就眼下的情况,詹妮娅很想学她妈妈的最厌烦那种客户,对着全世界大喊大叫,宣布自己是无错的,而法律是荒谬的——不过现在她想声讨的并非法律,而是物理学和常识,也可能是这整个宇宙。她这辈子没有遇见过这样诡异的状况,虽说称不上紧急或恐怖(是的,目前这事儿的危险等级还比不上罗得或科莱因),但是要说诡异,她认为这趟冒险是真正的首屈一指,连上回赤拉滨拐她出海的事儿都得往后稍稍。

他们行走在一片闪耀穹庐之下。放目四野,平芜如遍覆碎萍的水面,在星星点点、深浅错落的绿意中荡漾起伏,一路涌向澹霭氤氲的天地尽头。在他们脚边,无名无种的青草细如柔丝,润如绸玉,窣窣地摩挲她的裤脚;土地完全被青苔与草芽覆盖住了,连一点泥土都没有露出来,只有繁盛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绿色。

在大部分时候,这就是她对自己所处环境的印象,但情况并不时时稳固。有一次,她盯着前方某块比别处更浓重的绿斑,想看出它为何有点不一样,于是它在她走近时变成了一座真正的、被水草与藻类占据的幽深池塘,可是等她走远后再回头张望时,它又突然不见了。那里只是另一片草地。

同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了好几回。她曾觉得那些漂浮的绿点不像被风吹摇的植被,而是某种低空盘旋的小动物,于是它们就真的从地面上飞起来,展示出碧绿的浑圆身躯,简直是群长了翅膀的海葡萄;她脚边的草丛里立刻响起了各种各样的虫鸣,尽管就在不久前,在她产生任何关于昆虫的念头前,这片空翠地寂静如石窟。

她还看见过远方天际线上某个突起的圆点,走到近处时就发现那儿躺着块圆圆的石头;她绕着它转了个圈,注意到它背面覆盖着青苔,还有些非常规则的裂纹。等她再转回石头正面时,它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乌龟,正从地里伸出脑袋,张着大大的嘴巴瞧着她。

事情总是这样发生。每当她从周围那些看似单调却又不断变幻的风景中觉出某处不一致,它就真的脱离了绿野的纷杂背景,变成某种更具象的事物,简直就像是一场虚拟现实版的墨迹测试。可是这种变化又总是偷偷摸摸的,从来不当着她的面进行,总是在她一转眼、一撇头间出现或消失;即使她死盯着不放,它们也自有招数应付,因为她迟早要走近或远离。每当她稍微地动了一动,哪怕把眼睛瞪得再大,脖子挺得再直,视野总难免有轻微的摇晃,会因为距离而放大或缩小,清晰或模糊……它们就在这微小渐进的变化过程中不动声色地修改自己的存在。她一直盯着那只石头变成的乌龟,倒退着往后走出了十步,直到它在她视野里变成一团不辨细节的黑影,然后又盯着它走回去。结果躺在地上的不是乌龟或石头,而是一丛深绿的球状灌木。它的根部深扎土中,没人能在一眨眼间把它种好。

这地方的天际线也很奇怪——离得实在太近了,任何看起来远在天边的地方实际上只需要快走几分钟就能走到,仿佛她这会儿已经跑到了某个无人认识的微缩星球上,那种总共只容得下几棵猴面包树和三座火山,一天能看到四十四次日落的地方。她还注意到自己的视力出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问题,也可能问题不在她眼睛上,而是在周围的环境上;不管怎样,她看出去的一切感觉都不对劲,不同于视力正常者戴上近视眼镜后的眩晕与模糊,她不觉得自己的视力变弱了,可她看到的每样东西都缺少现实的质感。

这里的事物似乎不遵从光影明暗的逻辑(尽管这地方的光源本来也令人困惑),只是像儿童填色画那样随机地呈现出颜色,越是遥远的地方就越是驳杂与失真。而说到距离远近,那甚至比颜色和质地更奇怪,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这里的东西在大小比例和远近关系上是相当荒谬的。就拿那只最后变成了球状灌木的乌龟来说吧,它的体积大得就像一架儿童自行车,可等詹妮娅退到十步外后,它在她的视野里已经缩小得跟个黄豆粒差不多了。这本该是她退到五十米开外时才能有的效果呀!一个常在田径场上眺望终点,或在镇子边缘观察林地的人是不会搞错这点的。

尽管还不知道要如何脱身,她渐渐掌握住了这地方的某些特性,意识到出现在她身边的一切都和她自己的观察及想法密切相关。当她对整个环境中某处局部产生关注时,它就会立刻由一种朦胧不定的印象转化成更具体、更明确的新事物。这过程并不是她能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的,相反这更像是一种渐进式的交互:这个微妙变幻的环境正不断地引起她的联想,由此产生了某些特定的细节,而她又根据这些细节进一步地想象,最终形成了一个个具体的事物,像是池塘、飞虫、乌龟……这里简直就像是《黎明踏浪号》里的那个梦境成真岛,只不过是个更加迟钝温和——也可能是更加敏感善变——的绿野版本。

不过,就她所知,即便是在所有以“梦想成真”为主题的仙境奇谈里,并没有一个跟剧作家嘴里“整个宇宙最偏远的幻象岛屿”完全一致。这地方有个非常罕见的特征:它几乎不具备一致性和连贯性。任何呈现在她眼前的新鲜事物只要脱离视线,大概率就会消失或变化,哪怕她一直盯着不放,只要观察得不够细致周全,它也还是会偷偷摸摸地变化,还不是那种有逻辑的发展变化。

它本来该是一件幸事,因为这种不连贯的特征意味着她心中隐隐担忧的那种危险,那种在“梦想成真岛”上将美梦转化为噩梦的经典情节几乎不可能发生了。毕竟,真正吓人的噩梦也得有情节铺垫才行,而这个地方即便生成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也只用闭闭眼睛就能使之消失,因此她不太可能会遇到追赶她的巨龙,或是一群狰狞尖叫的行尸。可是说实话,詹妮娅正越来越讨厌这里。

到底是什么在使她紧张?她一时说不上来。这里并没有肉眼可见的危险,也不是一点都看不见活物,只是既压抑又紊乱——她很少想到有什么东西能同时沾上这两个词,可这地方就是如此。这里不是那种血肉横飞的噩梦,没有尖叫、狱火或恐怖的怪物,大部分时候都只有柔碧的风光与幽深的阒寂,然而却一点都不稳定可靠。所有事物都在无声而迅速地转变,就连活的东西也一样。那只变成灌木的乌龟去哪儿了?它的确存在过吗?或者只是她脑袋里的幻觉?这里简直没有任何可以称为“真实”的东西,也无法对任何事物投注思考与感情,因为它们转瞬就会逝去。她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什么地方。就算她试图在经过处留下记号,它们也一样会改变和消失,这整片荒野都是一条无法被踏入两次的河流。

要是人从一出生就待在这样的地方,她边走边想,那绝不可能成长为一个正常人,而会变成一株人形的草;要是有探险者在这地方待上几天,那也绝对会被折磨得发疯。他们会怀疑世上到底有什么是真的,或者他们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任何东西在这里都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偶然闪现,没有过去未来,没有因果逻辑,没有哪怕最微小的主题和意义,那么人到底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她怎么知道自己下一秒会不会消失?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隔着皮肤与胸骨,她感觉到自己心脏仍在稳定搏动。她知道自己是谁,能清楚说出自己的来历,因此她并不是这地方的一部分。这种信念给了她几分顽强前进的勇气。而另一个支持她不被吓倒的重要因素,尽管她不太愿意承认,是她身边还有一个更老练识途的同伴。但这种信心如今正在迅速减弱。

自从他们来到这片草野,剧作家已经越来越少说话了,而且态度也特别的古怪。这种变化是随着旅途深入越来越明显的,而至少在他们沿着那条发光的银溪走进草野以前,剧作家一度还是她熟悉的样子。他唠唠叨叨地告诉她现在不用着急了,因为最难走的路过去了(他显然是在说玛姬·沃尔的事),接着他就摘下了一枚自己腰带上的小挂扣——那本应是木头或岩石做的小装饰品已经变得水晶般剔透闪亮——把它夹在詹妮娅的袖口上。

“你得一直戴着它,了头。”他严肃地叮嘱道,“可千万别弄丢。这是你能够从这儿出去的关键。”

詹妮娅抬起袖子瞄了一眼那个小饰品,她觉得它有点像个长了脚的水手结。“这是什么?”

“嗨,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剧作家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先辈同人们从这里拿出去的小东西。先把它磨磨光,再拿进机器里头编写点指令,就可以当护身符用啦。当你需要用到它的时候——当然,你也只能在这种环境里用到它——你就把它丢到地上,代表你自愿把它归还。它会立即完成一个已经被许好的愿望。”

有一万个疑问争先恐后地堵在詹妮娅的嗓子眼里,但她还是把它们全咽回了肚内。她点点头,努力想把有限的时间和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核心任务目标上。“我哥哥也在这里?”

这一回,或许是因为没了玛姬·沃尔的死亡威胁,剧作家回答得干脆利落:“是的,了头,他在这儿。而且,我那位心理医生恐怕也在这儿。”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儿对许多人都是个好地方呀。”剧作家答非所问地说,“这里会抹平许多世间的不公平,智者和愚夫将会被等量齐观,一个人和一株草也差不了多少,待遇都是相同的……当然,前提是这人和这草之间没什么冲突,要不然就只好先做一番意志力的对决。在这方面草的优势很大,了头,因为一株草想的事情很简单,它不会心猿意马的。不过嘛,哎,我不好说,有时候人要是急了也蛮可以争一口气的。”

到了这会儿,詹妮娅已经完全习惯了剧作家的说话方式,并且掌握了应付这种谜语的窍门,那就是要抓大放小,只听那些最有用的关键词。“对决?”她警惕地问,“你的心理医生要和我哥哥对决?”

赤拉滨歪着脑袋沉思了几秒。“我猜也可以这么说吧。毕竟,照你们这儿的观点,力是相互作用的嘛。”

“他们要对决什么?”

“憋气?”剧作家说。他仿佛觉得自己说了句很风趣的话,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詹妮娅生气地瞪着他。

“我们得制止这件事。”

“当然,当然,这是你此行的目的嘛。我说过我是完全支持你的,了头。你我的目标虽不同,利益却一致,更甭提咱们俩的患难之情了。要是你能把你哥哥从这口深井里捞出来,我也会替你高兴呀。”

“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救你的心理医生?”

剧作家格外郑重地对她说:“周不需要任何人去救。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解救已经太迟了——而且我怀疑他是否真的想被解救。对于他这样的情况,旁人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就是远远走开。了头,你也必须得这样做,如果你还希望能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的话。”

对于这个忠告,詹妮娅没有考虑太多。现在可没空琢磨其他人了。她攥紧了袖口上的那个晶光闪烁的水手结挂饰。“我要先找到我哥哥。”

剧作家爽快地说:“那咱们现在就出发吧。甭管最后的结果好坏,咱们俩都得尽力而为呀!”

于是他们就沿着那条有着明月光泽的溪流往前走去。四野平旷而幽暗,遍布岩石和沙砾,天空则涂满了晶光闪闪的月亮汁液,如银灯下的钻石一般璀璨明亮。但这幻丽的天光尽管辉煌夺目,但又似乎毫无力量,因为它分毫不能照亮漆黑的大地。当詹妮娅在天地之间俯仰观望时,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觉得头顶那片浮光流彩就像一座巨大的水晶宫殿,或者该说是一整座灯火通明的城市;而她行走于脚下的地方才是夜晚时那片冷漠深邃的天空,她脚畔蜿蜒不尽的光溪就是水晶城居民举头时望见的银河。

早在他们走到银溪尽头以前,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赤拉滨。剧作家又呵呵地笑了起来。“这儿是我的故乡,”他随随便便地说,“我的家族是从这儿起源的。”

“什么?”

“噢,这只是传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见到过这个地方。传说它曾经位于现实与幻想的边境,可早在我出生以前几百代就灭亡了,我只能在各种历史的回声里遇到它。所以,严格来说,它只能算是我的一种祖籍。不过它对我们这一族仍然意义匪浅,因此每次我都会从这儿开始出发。”

剧作家的身世引起了詹妮娅的好奇,但他在她有机会发问前就把话题转开了,没有再继续谈他的家乡,而是讲起了更紧迫的,连詹妮娅也不好意思打断的事。“在此地行走务须留神谨慎,严守戒律。”他用吟诵般抑扬顿挫的声调说,“心意需澄净,思想务专致,幻驰神飞处,同伴相补缺。”

听见剧作家嘴里冒出这样的话简直令詹妮娅想笑。“我在谈正事呢,了头。”剧作家略带责备口吻地说,“咱们要互相配合才能前进,明白吗?这地方只有两个人一起进来才是最安全的,多了少了都不合适——有些家伙会说人数越多越好,我可从来都不同意。人数过多将会引起典型的主体性定义危机。而两人合作呢,不是你就是我,很容易找到问题源头,这就是最佳人数。”

“好吧,船长。可是为什么?我没有看出这里有什么需要双人通过的障碍。”

“因为目前球还在我手里呀。你瞧,这地方是个由意志决定的世界,规矩就是如此:它会呈现出你所想的样子。目前它呈现的就是我所想的样子。在咱们深入到密度更高的区域以前,我可以一直让它保持这样。”

“那为什么它不呈现我想的东西呢?”

“那你现在正在想什么呢,了头?就在我说话的这一瞬间,你希望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詹妮娅一时答不上来。其实,答案非常简单,当她思考剧作家的提问时,她在想的正是这个问题本身。她在思考并理解这个问题的语义时就无暇去想象世界该是什么样,这简直成了一个死循环。

剧作家为她的哑口而得意点头:“就是这么回事,了头。很多人说梦和想象力都是没有边界的,可实际上是有的,并且在各种方面都有:在内容上你造不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比如你的可见光谱之外的颜色;在效率上也同样如此,大多数原始物种的思维力不足以构建完整复杂的世界,他们最多只能在自己的注意力范围内创造出局部细节,并且由此相信整个世界,哪怕在他们可觉察的范围之外,也与他们正集中观察的这个局部是协调一致的。可是在这儿,这种事情却行不通,它不是你们流行故事里那种模块化的、已经充分经受过自然语言和文化调试过后的心灵幻境,它不会去自动弥补你想象中缺失、错漏或矛盾的地方,而是一个更无序和广泛——你也不妨说是更原始和更底层——的版本,有点像是你们的智能手机与原始计算机的区别;你只能使用汇编语言,甚至有时只能用机器语言来指挥它,这就意味着你不能够对它说‘给我一个苹果’,你必须想象得足够充分和具体,你要想那种从树上长出来的蔷薇科苹果树植物的果实,同时想出它的形状、颜色、香味和质地,你可能还得理解它的成分和结构,这样才能让它吃起来跟你印象中的一样——不过当然了,你也可以只是单纯想象它的味道。不过说老实话,大部分原始物种对味觉的记忆力也并不如它们自以为的精确,你要是某天一口气吃了过量的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几乎是屏息听完了这一整段话。对于剧作家用的某些词语她并不完全熟悉,但至少那个苹果的比喻不难理解。“可你又是怎么办到的呢?”她边走边问,打量着同行者跟她一样流畅的步伐,“你怎么就能一边跟我这样说话,同时还能想象出这样一个世界来?”

“我经受过专业的训练。”

“只靠训练就能做到?”

“唉,这说起来太复杂了,而且也太不愉快了……要先对生理上符合条件的人选进行资质评估,从里头挑选出最有潜力的,把他们放到近似环境里日以继夜地练习,然后再一次次接受严格的考验。兆里挑亿,亿里挑千,千里头勉强拣出唯一一个他们认为能凑合用的;这不是说他们满意了,只不过是因为再不挑就真的没人用了——我就是这个迫不得已的选择,了头,这倒也不是我在故作谦虚。你可以说这是我潜心修行的成果,我来这种地方就跟老鼠进了粮仓一样熟悉。然后我还要学些具体的专业知识,给自己来一点理论武装。我还要特别注意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接触到的信息,因为有些知识一旦进入到头脑里,它们在这种地方将会是致命的,所以别人得替我过滤掉它们,这就意味着我的生活经历必须受到严格的控制,连思想也得控制起来。可这却又和对博学和专业的需求冲突了,毕竟你不能够要求一个人既绝对忠诚,又博闻广知,还要保持一颗纯洁宁静的心呀!你只能尽量在这几项指标里保持平衡,我这个人肯定不是样样全优的三好分子,可总分上就还过得去——最后的最后,想在这种地方长时间逗留,我还需要先进技术的帮助。”

剧作家低头看向她,仿佛没注意詹妮娅打量他的奇特表情,只是神神秘秘地用指头敲着自己的脑袋:“我告诉过你的,了头。咱们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像,实际的生理构造却天差地远。”

“你说过你有两个思考中枢。”

“正是!其中一个是长期运行的,正是现在负责跟你讲话的这一个。而另一个通常会处在休眠状态——让两个脑袋同时独立地琢磨事情可不是好事,它们的的确确会产生不同的主意,并且胡乱地争夺身体指挥权。这是我与生俱来的特点,为了在更严酷的环境里活下去,我这一族不得不多存备点额外的心眼。可有人觉得这样还不够用呢!他们给这种构造开发了新的功能,专门为了咱们眼下身处的这种环境使用。当头颅里的这个我正在跟你谈话时,那个备用中枢也被激活了,正在忙着思考世界应该是怎样的。它就是专门被训练来做这个的,因此比我们两个想得都更专注、更全面。假如刚才你曾经对这个地方的风景产生过任何改进意见,比如给这儿增添一头粉红色的大象,那也只是种模模糊糊、一闪即逝的念头,而我的备用中枢则是在全神贯注地冥想,严格要求这儿不该产生任何多余东西的。正因为咱们俩那些笼统模糊的想法很容易被抵销,所以眼下才能安全地在这儿活动。而且,为了让咱们俩继续安全下去,我也提议你保持思维灵活,不要太深入和专注地琢磨任何事,以免超过安全阈值。”

这真是个稀奇古怪的要求。詹妮娅心想,她在学校里向来只被要求精神专注,现在倒被要求不能专注。这本来该是件挺容易的事,可一被提醒反而做不好了。她已经把剧作家的话完全听了进去,希望这不会引起什么麻烦。“可你为什么说两个人更合适?”她不解地问,“既然这里全靠你的备用中枢来控制局面,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可有大用处,了头。只是这会儿暂时还显不出来,因为我的备用中枢暂时还撑得住。冥想可不是倒头睡大觉呀!实际上它是思维的高度活跃,对能量和精力消耗得很快。当我的备用中枢开始疲乏和迟钝时,事情就会变得麻烦起来——不过你先别急着加快脚步,好吗?咱们现在所处的这种深度还问题不大。这里不过是浪潮的边缘,像那种空气里略有点咸味的湿沙滩,在这儿稳定情况需要的精神力并不很多。真正麻烦的是咱们进入到更深处的时候。”

“更深处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这部分取决于非常多的因素,我不能确定咱们这一路上具体会看到些什么。但是一旦咱们周围的风景有了明显的变化,那就意味着咱们已经在幻想的洞窟里钻得更深了。你肯定了解潜水时的感觉吧?潜得越深,水压就会越大,我的备用中枢也就会冥想得越吃力。那时所有被它有意压制的念头,那些没能被筛去的最危险有害的知识,最消极和恐怖的想法……它们可能都会浮现出来,即便是一瞬间都会给咱们俩带来灭顶之灾。到了那时,我自己就无能为力了,我必须要把球传给你。”

詹妮娅快速地向周围环顾了一遭。在他们谈到这里时,周遭的风景并没起什么明显的变化。确定这只关键球不会立刻跑到自己手上后,她才怀疑地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你的备用中枢那样专心想事情……”

“噢,别担心这个。我不会要求你在脑袋里造一个虚拟故乡的。这事儿对你非常简单,因为你对我所了解的那些有害信息与危险概念全都一无所知——我这样说绝不是想贬低你,了头,实际上这是你的优势。你有强烈的前进动机,不会使我们半途迷失,同时却没有我所具备的那些精神负担,因此当我的备用中枢承受不住压力时,它可以设法将一部分注释权转交给你。比如说,它会把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投注在你身上,要求整个空间内只能存在你和它都知道的事物,这种依托于你思想独立性的筛选条件就可以成为咱们的防火墙了。通过这种两人协力的筛选和定义机制,那些留存在我脑袋里的危险思想就被你滤了出去;至于你害怕的东西呢?我大概可以说,九成以上对咱们都构不成威胁。要是你小时候被某种特别可怕的故事吓到过,只要我没碰巧读到过,咱们俩就都是安全的。”

剧作家仿佛特别得意地点了点头:“咱们真是最佳拍档呀,了头!既有坚固的情谊和共同的目标,又对彼此的生活细节一无所知。这真是最好不过的情况了。但凡咱们对彼此私人经历的了解再多一些,那都可能会因为观测视角过度趋同而造成麻烦;要是咱们彼此仇视心怀防备呢?那就更糟糕了,咱们很可能会互相抢夺环境,或者彼此监听,强制定义对方的外形……反正对咱们俩都没一点好处。”

詹妮娅敷衍地应答着。她最多只能承认自己对剧作家的私人经历了解不多,也没有对这家伙心存仇恨,至于“坚固的情谊”和“共同的目标”就得大大地打个问号了。“这意味着我要做点什么呢?”她有点不放心地问,“我应该让自己保持冷静?还是应该尽量想点什么?”

“什么也不做,了头。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你只要忠于自己就行了。”

这并不是一句很有效果的建议。虽然詹妮娅从不觉得自己缺乏自信和主见,可是当剧作家特意强调要她“做自己”时,她反而有点搞不清自己应该是个什么样了。于是她就继续去想那个支持她来到此地的信念:不管最后是成功还是失败,她一定都得把这事办出个结果来,搞清楚她老哥究竟是生是死。如果他活着,她得把他从这场噩梦里捞出去,要是死了呢?那她也要跟凶手碰一碰。

他们沿着溪流向前走。剧作家的步子不像原先那么快了,而是始终紧挨着她,脸带沉思地与她并肩而行。他仿佛一点都不担心他们将要走到哪里去,或者要走上多远。而在这片暗沉寥廓的土地上,除了脚边发光玻璃的溪流,詹妮娅根本找不到其他标志物来分辨自己走了多远。她甚至有种他们正在原地踏步的错觉。这里和她印象中的洞云路206号毫不相似,因此除了相信剧作家外,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是这里真的就如剧作家所说的那样是个梦幻陷阱吗?或者这其实是个巨大的骗局?像是她其实已经被玛姬·沃尔捉住了,眼下正关在一个灌满不明溶液的玻璃,被神秘的催眠机器控制着思维。当她琢磨这个理论时,眼前飞掠过一串气泡似的虚影。

詹妮娅吃惊地顿住脚步。她旁边宛如在低头沉思的剧作家一下就转过脑袋望着她。“瞧见什么了?”他感兴趣地问。

“没什么。”詹妮娅说。她突然想起先前她在河畔闻见了奇怪的香味,而剧作家却说那里什么也没有。现在不承认异常的倒是她自己了。

“唉,你肯定是瞧见了点什么,了头。刚才我就瞥见你在专心琢磨事情,不过别担心,就像我说过的,你的念头没有我的备用中枢转得快,也不如它坚定清晰,因此你的想象刚一出现就被打消了,最多也就是给你一点轻薄缥缈的幻象体验。这倒没什么大损害,不过要是你能把这个琢磨事的习惯暂时戒掉,那确实能给我的备用中枢省点精力。”

这下詹妮娅不敢再放纵自己胡思乱想了。如果没有剧作家的第二个头脑为他们保驾护航,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会看见什么。她尝试着什么也不想,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于是又像个多动症儿童似地左张右望,试图用周围的环境发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的脑袋在各种无关紧要的细节问题上来回兜圈。可是一旦没有学校老师或家庭作业的帮助,她竟然连这项拿手本事都做不好了。这里单调的风景加剧了她的焦躁。“我们已经走了多远?”她问,“距离咱们进到这里有多久了?半个小时?”

她并不真的指望剧作家能回答这两个问题,因为这个地方是如此显而易见的违背常理,她甚至都默认这里可能是时空错乱的,就像黑洞或高维空间之类的东西。可叫她意想不到的是,剧作家立刻就把手伸进了裤兜里,掏出一个纺锤形状的小金盒子,像白兔先生看怀表似地往盒盖里头瞧了两眼——真见鬼,那简直和她在车上做的梦一模一样!

“咱们走出去差不多两公里啦。”他满意地说,不顾詹妮娅目瞪口呆的神情,“而且才走了不到十五分钟呢。看来咱们俩都是竞足的好手。”

他用指头扣上小金纺锤盒,把它重新塞回到裤兜里。詹妮娅直勾勾地瞧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掏他的裤子口袋。

“嘿!”剧作家拍掉她的手。“没礼貌啊,了头!”他连连嘘声说,“可耻!可耻!你这样的小姑娘怎么能像饿肚子的乞儿一样掏别人家口袋!这可太没有派头了!”

“你刚才拿出来的是什么?”

“我的计时器兼计步器呀!怎么了?当然,它在构造设计上是简陋了些,最多只能算到十万步就会归零,可是在这种环境里好使着呢!我可不是事事都只顾追求新潮科技的那种人。”

“玛姬·沃尔让你在身上留着这个?”

“哎,她让不让都没什么要紧的。这地方可是梦想成真之地。我想要回一两样自己的物件有什么难的呢?只要她别硬把我的护身符从裤腰带上扒下来,别的事情都好说——万幸她事务繁忙,抓到我的时间又晚,还来不及琢磨这个呀。”

詹妮娅没法反驳这个,但她依旧感觉这件事很古怪。“我以为这种地方应该是看不了时间的。”她寻觅着措辞来解释自己的诧异,“既然这地方的一切都是想象出来的,就像人做梦一样,那不意味着这里的时间和距离也都是虚构的吗?”

“这就要看你怎样构造了,了头。你把环境构造得多精细,它就会向你呈现相应的效果。而且,大部分情况下当然都是有时间和空间的,因为这符合咱们的生活习惯,在想象里自然而然地就会带出来。否则你怎么还能思考和呼吸呢?你的衣服还是咱们刚进来时那一身,并没有跟着环境变成一身银沙袍——顺便一提,那是我古老祖先的穿着——难道这几尺布料还能比天上的月亮更坚固不成!只不过你的习惯思维保护了它,把它视作了你本身的一部分,连同你正呼吸的空气也是同样的道理。你已经习惯了空气存在,从来不认为它会突然消失,因此它就跟着你出现在了环境里。所以,当我想要回我的计时器时,它也就回来了嘛。”

这几乎是进入这里以来詹妮娅听见的头一桩好消息。她立刻伸出手说:“我要我的手机。”可是她丢弃在“枪花”的手机并没有应声飞来。她又不死心地向整个世界索要一辆代步的越野车,还有那把似乎是她落水时丢失的手枪,结果也没有哪个神理她。

剧作家只是笑吟吟地瞧着她在那儿虚空勒索。“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了头?这是行不通的呀。你不能只是说要‘苹果’,还得详细地描述它的特点、功能和机理。你懂得你的手机内部是由多少个零件组成的吗?你知道它内部存储的每一项数据吗?”

“我对我的衣服也没了解更多。”詹妮娅没好气地说,“别问我它是用什么材料和技法织出来的。”

“这是不同的,了头。你这身衣服是从外头带进来的,这就是说它存在一个‘初始原型’,只要你不打主意去变动它,那它也就会老老实实地被你穿着,反正你对它的需求也只是能穿得舒服得体,没必要在乎它的材质变不变。可要使用电子产品与复杂机械的难度就高得多了,你得耗费极大量的生物算力才能维持它的正常表现,除非这机器本身就靠湿件运行……哎呀,咱们现在犯不着提这些,总之你只要明白,咱们在这儿是用不了太复杂的工具的。就算是我这样的老手,最多也就只能摆弄些简单机械,像是发条手表呀,摆荡计步器呀,只要你把传动齿轮、发条、游丝、擒纵机构……所有这些简单装置的相互作用原理全都搞明白了,并且精准地知道它们各自的规格尺寸,那它们在这儿也就勉强能用了。”

“这么说,你还是一个熟练的工匠。”

“那可谈不上。”剧作家说着,将一只手伸到詹妮娅面前,叫她看清那些粗硬的指头,詹妮娅轻轻碰了碰,确实跟她先前的印象一致,包覆指头的皮肤硬得像岩石似的。按她的常识经验,这样的手不会有太灵敏的触觉。

“我只懂得理论知识。”赤拉滨解释道,“要是你想让我自己把摆轮和擒纵机构好好地装到一起,没准我会在搞定前就把游丝掐断。不过幸好在这里你并不需要亲自去干,只需要知道它的蓝图和原理就行了。你明白传动是怎么回事,等摆是怎么回事,发条弹性是怎么回事……你对相关原理知道得越详细,对规律信任得越多,它所呈现的功能也就越稳定。这就是为什么被派到这儿的人既要保持思维的稳定,又非得学那么多增加负担的东西。”

“如果我什么都不了解呢?”詹妮娅不死心地问,“我就只是想要一个能告诉我时间的东西,可是不在乎它的原理,那就完全不行吗?”

“那倒也不见得,不过最好是别这样干,因为这样变出来的东西一旦没有规则支撑,它会很容易受到你的意志操纵。打个比方说吧,你刚才不是想要手机?如果你坚持得足够久,而我的备用中枢又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你真的能把手机要回来。它用起来还是你熟悉的样子,可你不知道内部是怎么运行——可能只是一个精灵躲在屏幕后头对你施幻象魔法呢!然后,当你盼望能得到你哥哥的音讯时,没准你的手机就真的会响起来,你会接到来自你哥哥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告诉你任何你渴望听见或特别害怕听到的消息……但你无从分辨真假,因为你不曾运用通信波原理来给你的手机下任何规则性要求,让它不得播放任何无电波信号来源的信息。它为满足你的需求而播放你内心的幻象也完全符合你对它的期待。”

詹妮娅只得放弃了关于手机的主意。她希望得到的是她老哥的音讯,而不是某种搞不清来源的鬼来电。“你觉得我们要多久才能找到我哥哥?”

“我不好说。不过别那么担心,了头。你肯定是能找到他的。”

“你怎么能断定?这地方实在太大了。我们到底在走向哪儿呢?”

“你正在走向你哥哥,千真万确。而且当你走到他面前时,我想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呢,因为咱们走在这块地方的时间是不算数的。这里是属于咱们两个的仓鼠球,里头的事都是咱们两个说了算。之所以咱们还得继续迈开腿,那也不过是为了给这颗球提供点观念上的推动力,让它能继续在无穷之海里往前游。而既然你有那样强烈的愿望,它肯定是在往你哥哥所在的位置前进,咱们只管继续往前走就行了。”

詹妮娅勉强向他笑了笑。剧作家的话总是充满了各种譬喻和反常识观念,让人难以准确摸清他的意思,可是至少她听出来对方在安慰自己。这真是一份非常奇特的友情,她心想,如果赤拉滨也跟老科隆一样住在雷根贝格边上,没准他们真能成为要好的忘年交呢……然而,她的心底已经升起一丝不安,因为她注意到了剧作家言语中的某些遣词。她问的是“我们会走向哪里”,而剧作家却告诉她“你在走向你哥哥”——可是剧作家又准备去哪儿呢?他为什么一点都不提起自己?这家伙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搭救某个人,是为了“深渊一瞥”——这是他对玛姬·沃尔的说辞,那没准只是假话;他也提过她的星球老家正有大危机,比核弹危险一千倍的定时炸弹就要炸开了(现在詹妮娅隐约有点懂得他的意思了),可剧作家是为了拯救她的星球才勇闯梦幻岛的吗?他一点也不像个为了公众无私奉献的英雄,更何况他还曾亲口承认,千方百计想把这颗炸弹弄走,把塞子牢牢焊死的人是玛姬·沃尔。

你到底是来这儿做什么的呢?她想这样问他。为什么玛姬·沃尔这样防备你、敌视你?你送给我一枚能让我离开的腰带扣……这是不是意味着那时你将不会离开?这些真正严肃的问题已经来到了她的嘴边。

剧作家突然停下了脚步。“噢……”他轻轻地说,视线盯着前方。正在酝酿措辞的詹妮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黑色大地的尽头,那条被月亮精华染白的天际线上隐隐冒出一层绒丝般的青色。她又扭头去望剧作家。他沉默着,如雕塑般盯着遥天处的青影。那股死气沉沉的恐怖阴翳又浮现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