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头那股子嗡嗡的议论声,像是煮开了的沸水,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李承乾就这么立着,没动。
他清楚,话已经放出去了,这太极殿,再也回不到之前那潭死水的光景了。
该来的,总会来。
太子殿下那番话,简直是石破天惊,整个朝堂都炸了。
先前跳出来弹劾苏家的那位御史,这会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又蹦出来了。
他脖子梗得老高:“太子殿下!重农抑商,那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
“商业就是末流玩意儿,商人眼里只有钱,要是放开手脚让他们搞,谁还种地啊?”
“地都荒了,粮仓空了,这大唐还要不要了?”
博陵崔家的一位老大人,官居礼部侍郎,此刻也气得吹胡子。
他跟着嚷嚷:“没错!太子殿下说的那些玉容皂、火玉浆什么的,都是些歪门邪道!”
“靡费得很,勾人花钱!”
“寻常百姓,粗茶淡饭、布衣麻鞋就够了,要那些浮华的东西做什么?”
“这不光对老百姓没好处,还把好好的淳朴风气给带坏了!”
他这话一出,底下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这些个士族官员,私底下可能也偷偷用着苏家那些新奇玩意儿,可到了这朝堂上,嘴里喊的,是他们那个圈子的利益,是祖宗传下来的老一套。
李承乾面对着这股子汹涌而来的诘难,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他身边的魏征,鼻子里轻轻哼了一下,倒没急着开口。
他了解,太子心里头,自有他自己的盘算。
李承乾开了口:“敢问崔侍郎,什么叫‘本’?什么叫‘末’?”
“老百姓种地是本,那打造农具的工匠,算不算本?”
“没有农具,地怎么种?”
崔侍郎被问得一噎,硬着头皮狡辩:“工匠的手艺,那是给农桑服务的,跟商人不一样!”
李承乾眉毛微挑:“哦?那把农人种出来的粮食、工匠做出来的东西,运到需要的地方,让大伙儿都能用上,这事儿是好是坏?”
“要是没商人跑腿,丰年的时候粮价低得伤农,偏远的地方啥都缺,怎么办?”
“难道让老百姓抱着金银活活饿死,守着布匹冻僵吗?”
他扫视了一圈殿里的人。
“各位大人都是饱读诗书的,应该知道管仲怎么帮齐国搞‘官山海’的吧?”
“靠着通商积攒财富,让齐国称霸诸侯。”
“汉武帝搞‘均输平准’,也是用商业的法子充实国库,好去跟匈奴打仗。”
“难道这些先贤做的事情,都是丢了根本,带坏风气吗?”
李承乾引经据典,不慌不忙,三言两语就把那些人“重农抑商”的绝对论调给驳得七零八落。
有人不服气,小声嘀咕:“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老黄历怎么能直接搬到今天用?”
李承乾接话道:“说得好!治国嘛,最要紧的就是变通,看时候、看形势!”
“现在咱们大唐国库紧巴巴的,老百姓日子也难过,正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替皇上分忧、替百姓解难的时候!”
“怎么能死守着老规矩,抱残守缺呢?”
“如果光喊着重农,结果农民辛辛苦苦一年,也勉强糊口,遇上灾年就得背井离乡,这样的重农,有什么用?”
他转过身,看向那位指责新产品靡费的礼部侍郎。
“侍郎大人可知,苏家产的那精盐,比市面上又苦又涩的粗盐,不光味道好,还能治脖子上的病?”
“他们做的玉容皂,让人洗得干干净净的,也能减少生病。”
“至于那火玉浆,虽然卖得贵,可给国库交了多少税?”
“这些税钱,又能救多少灾民,修多少水利?”
李承乾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戏谑。
“再说了,要是真像侍郎大人说的,这些都是靡费奢侈的东西,想来侍郎府上上下下,肯定只吃粗盐,只用皂角洗衣裳,从来不碰这些‘浮华’的东西吧?”
那位崔侍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他府上哪能不用那些新奇玩意儿?
特别是他那几房年轻的妾室,为了抢玉容皂和百花露,简直要打破头。
此刻被太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点出来,他支支吾吾,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殿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
魏征瞧着这情形,捋了捋胡须,嗓门洪亮地开了口。
“太子殿下说得,老臣深以为然!”
“士农工商,农是国本,这个不假!”
“可工商也是国家的翅膀啊!”
“没有农,国家就不稳;没有工,国家就不强;没有商,国家就不富!”
“这三样得互相帮衬着,国家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生!”
“苏家用新法子做买卖,没听说他们欺负老百姓,反而给不少人找了营生。”
“他们交的税,那是实打实地进了国库!”
“这种对国家对百姓都有益处的事儿,有什么罪过?”
“哪来的带坏风气一说?”
“魏征!你……”一个御史气得浑身发抖,刚想说什么,就被魏征一瞪眼,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魏征的脾气,朝堂上谁不知道?
李承乾继续道:“儿臣并非要让农业靠边站,恰恰相反!”
“儿臣以为,商业兴旺了,手工业发达了,反而能给农业带来好处。”
“商业赚来的钱,国家收上来的税,可以用去修水利,改进农具,推广好的种子,甚至可以少收点农税!”
“让种地的老百姓真正得到好处!”
“这样一来,农民的负担轻了,种地的劲头更足,农业自然就更稳当了。”
“这难道不是个好路子吗?”
他这番话,一套一套的,条理分明,把发展商业怎么帮衬农业、怎么富国强民的道理,讲得透透彻彻。
那些先前反对得最凶的官员,这会儿大都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来反驳。
他们平时最拿手的经书典故,在太子这清晰的逻辑和摆在眼前的事实面前,显得有点站不住脚。
李世民一直没说话,就这么瞧着太子,又瞧着那些大臣。
他心里不得不承认,承乾今日的表现,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说话这么利索,脑子转得这么快,想得这么深远,比他预料的要厉害多了。
尤其是太子引用的那些历史故事,还有他对苏家做买卖那套法子的分析,看得出来是下过苦功夫的。
一些之前没怎么表态的官员,这会儿也低头琢磨起来。
太子描绘的那个样子,确实挺让人心动的。
要是真能像他说的,不给农民加负担,还能找出新的来钱道儿,把国库空虚的难题解决了,那对大唐来说,无疑是件大好事。
太极殿里,刚才那股子吵嚷劲儿慢慢小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气声和偶尔的低语。
李承乾说的那些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那些顽石堆里,开始在一些人的心里生根发芽。
李世民瞧着底下默不作声的臣子们,又看了看太子,他身姿挺拔,神色瞧着挺放松的。
李世民心里头,五味杂陈。
这小子,是真的变了个人?还是……
他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倦意。
“今日议事,就到这儿吧。”
“太子说的这事儿,关系到国家百姓的大事,不是闹着玩的。”
“朕得跟诸位爱卿再好好商量商量。”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