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下)
邵勋入内后,众人纷纷行礼。
他摆了摆手,示意各人忙各人的,然后来到父亲身旁。
侍卫亲军副督邵贞、给事中桓温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端了张坐榻过来。
邵勋先向父亲行了一礼,然后坐下道:“阿爷前天去了劝善坊?”
太上皇邵秀也是有自己的属吏的,只不过一般不支使他们,更不出门。此番去劝善坊刘善宅探望,算是很少见的出门了,因此属吏通报给了邵勋。
“他不太行了恐怕还要走在我前头。”邵秀意味难明地摇了摇头,然后便是目光散乱,似是在回忆什么。
或许,他在回忆年轻时的激情岁月吧。
那时候刘善可是队主,他不过是一小兵,母亲的家境还是比老邵家强那么一些的。
他和刘善之间或许有过一段故事,但到了行将入土的年纪,一切都随风而去了。
“舅舅于国有功,刘家将来也会世享富贵。”邵勋说道。
邵秀稍稍回过了神,看向儿子,道:“有三代富贵便已是侥天之幸。小虫你是对的,多生孩子,星散各方,才能保住血脉。”
邵勋笑了笑。
他多生孩子倒不是为了这个,纯粹是喜欢玩女人,又没有避孕套,孩子可不就多了?
只要身体素质还在,只要一天还玩得动,孩子就会源源不断。
历朝历代,反倒是理论上最忙、最没时间睡女人的
开国之君孩子最多,承平以后君王孩子总体越来越少,甚至还绝嗣,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身体素质太差了吧。
“开过年来儿会去一趟东海乡里,阿爷可有什么要交代的?”邵勋问道。
“去祖坟祭扫一番吧。我老了,连汴梁都离不了了。邵秀说道。
“好。”邵勋点了点头。
其实朐县的邵氏祖坟重新修葺过了,县令在周遭划了一片地,安置了十户人家,没有赋役唯一的要求就是看守邵氏祖坟,定期清扫。
不过这些事就没必要说了,他回了老家后,定然要亲自上坟。
“可还有别的事?”邵勋又问道。
“没了。”邵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认识的人了,都走了。”
邵勋默然。
自从他派兵把家人接来洛南的那一刻,父母已然离家很多年了。东海经历过战争,又经历了和平,而今已然物是人非。
这就是时间的巨大威力啊,没有什么人或事物可以抵抗时间的侵蚀。
邵秀说完,又开始了发呆。
邵勋知道,父亲其实身体不错,他只是衰老,但没什么致命的疾病,只不过他自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欲望了。
而今可能只是想多看几眼孙辈们,看够了,也就告别了。
卢氏亲自端来了茶水,给他倒上,又给邵秀的茶碗里添了些。
父子二人同时饮了一口。
“能饮这么好的茶,够本了。”邵秀突然说出了一句话。
邵勋心中淡淡惆怅的同时又有些想笑,父亲是真的豪迈,到底是上阵厮杀过的人。
或许,这就是人生。
人一辈子经历很多事,但总有某个阶段最为重要,塑造了人的价值观和为人处世的态度。父亲年少从征,即便后来解甲归田了,但烙印已经留下了。
院中起了一些风,虽阳光正烈,但还是有些寒意。
邵勋起身取了一块毛毯,盖在父亲腿腹之上。
太子邵瑾注意到了此物。
最近两年,父亲总在不同场合大量使用毛毯,并向公卿将相推荐。
毛衣也出了不少,虽然有些硬,也隐隐有些刺人但如果不贴身穿的话问题不大,保暖效果却是极佳,超过了传统的绵衣。
老实说,当初被父亲“骗”着去淮南、江南捡野蚕茧回来做绵衣夹层填充物的人,慢慢要赚不到钱了。
老事物总被新事物取代。
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悟。父亲总说“与时俱进”,还真是身体力行呢。
只是父亲当政这些年,万事万物变得有些快,比汉魏之世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没有丝毫变化而言,真的算是剧变了,让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吃不消。
变得太快,意味着以前成功的经验可能不适用了,这会让人感到不安。
不过毛毯、毛衣是好物,尤其是织出来的那种,比碾压捶打的好多了。用草碱、湖碱去油后,也没什么味道,总之很暖和。
他今天就穿了一件在身上,还是出门前卢氏给他拿过来的,里面衬着绸衣,倒没什么不适感,不知道父亲
看出来没有。
“小虫,你几月走啊?”邵秀突然又问了一句。
“春播完毕,才好征发丁壮、军士。”邵勋说道:“二月间还有阿冠的婚礼,总要等诸事办完了才好走。”
“听说龚家女是蛮夷?”邵秀问道。
“阿爷听谁说的?”邵勋微微皱眉,然后又笑道:“阿冠是蜀公,夫人来自蜀地实属寻常。此女乃龚壮嫡孙女,不比中原士女差的。”
“龚壮是何人?”邵秀追问道。
“他现在是巴西太守,板楯蛮七姓多听其号令,但他并非蛮夷之辈。”邵勋说道:“龚壮为人至孝,家风很好。又通经史,居丧间著书立说,在蜀中与谯秀齐名,官吏争相聘任。虽是賨人,可却没几个中夏士人比他还饱学。前番蜀中大乱,板楯蛮出兵,大破獠人,儿也靠他们帮着稳定蜀中局势呢。”
邵秀一听,放心了。
他固然见识不多,但也清楚能著书立说都不是一般人。
龚壮如此,这个孙媳定然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女子。在此之前,他还真担心弄回来个断发纹身之辈呢。
邵勖在一旁听了,笑道:“阿翁,龚府君早年便是蜀中名士了,不过因为家恨一直没出仕罢了。也别说人家是蛮夷,周武王灭纣,賨人便出兵了。汉高定鼎关中,賨人也是出了死力的,一直到曹魏时宫中都有用賨语咏唱的舞乐,只不过后来没人会唱賨歌了,便改成了汉歌。”
从历史角度来说,賨人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明明周武王时期就出场了,同时还是刘邦的原始股之一,甚至比韩信等人入股还早,帮刘邦反攻三秦的,结果到现在还有人歧视他们,称之为板楯“蛮”。
至于他们的穷亲戚白虎夷等,因为文明低下,几乎和弋阳一带的远亲五水蛮划等号了。
“念柳果然博览群书————”邵勋说道。
话说一半,本来想习惯性训诫其他皇子,让他们向念柳学习,想想算了。这几个孩子都大了,有自尊心,尤其是太子还在,说多了可能让他心里不痛快,乃至怨恨念柳,还是找机会私下里提点好了。
于是他话锋一转,道:“博览群书重要,其他事也不能落下。
邵勖立刻应道:“儿知道了。”
因为祖父的身体原因,父亲暂时放弃了让他再回凉州的念头,转而给了他一个新职务:万胜军第五营观军容使。
该营督军是李熵李德广,曾在义从军干过,与蔡承相善,现在年纪大了,退下来带二线部队,经验非常丰富,步骑都有涉猎。
邵勋和他交过底了,好好教,不要藏私。
邵勖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微微叹息。阿爷是怕他走后,太子把他们一股脑全杀光了么?既如此,那何必
不过想到这里,他也有些明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道他以后会怎样?
当然,邵勖觉得六弟不至于此,他心中对兄弟们还是存有几分情义的。
但父亲这类杀伐场上拼出来的人,从来喜欢未雨绸缪,且把人往最坏的方面想。
虎头去了辽东,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反攻中原,没那个本钱,自己还有敌人,除非河北的官员、豪族、军队全面倒戈。
太子想讨伐虎头,同样困难重重,更别说国内可能还有不小的反对声音了,到最后大概率只能又拉又防。
父亲啊父亲,别人都说你面善心黑,难道已经把我们兄弟想得如此不堪了吗?
邵勖有些难过。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坐上皇位会怎样,反正就现在而言,他觉得应该兄弟友爱,至于未来会不会变,他以前确信自己不会变,他真的很珍惜兄弟间的情谊,很珍惜家人间的温情,但父亲告诉他,你们都有可能会变。。
他迷茫了。
邵勋又和太子邵瑾说起了话:“明春为父离京之后,你要每日晨昏定省,探望祖父。朝中大小事务,三省、三监、九寺、诸卫将军会奏报予你,若有不决之事,可快马发往行在。”
“是。”邵瑾面色沉稳地应道。
“好好做。”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为父给你剪除刺头去了只希望你能记得建业不易。”
“儿一定用心。”邵瑾保证道。
邵勋笑着站起身。
难得的冬日暖阳,难得的家人汇聚,此情此景,让他心生喜悦。
人生这条路,有人陪你走个开头,有人陪你走到一半,有人陪你走掉大半,陪你走到最后的人少之又少。
人生就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啊。
到了最后那一天,他也会与所有人告别,他会被后人盖棺定论。
我来过,曾经踌躇满志过、豪情万丈过,又如履薄冰过、努力挣扎过,最终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没有人可以完美无缺,做到问心无愧即可。
“民以食为天,吃饭。”他哈哈一笑,挥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