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8章 回家(上)(1 / 1)

晋末长剑 孤独麦客 1996 字 1天前

回家(上)

腊月一至,年味渐浓。

陈逵来到襄城后,先视察了下工坊。

呃,准确地说工坊是个空架子,就几个办事人员,多为颍川荀、枣、许等家子弟,各自带着三五个家奴部曲。

他们只做一些东西,即草碱,所以有人去附近收购柴草,然后运回来燃烧、浸水、过滤、蒸煮、再浸水、再过滤、再蒸煮,最后得到成品。

经过长期试验,他们现在主要买芦苇,因为这玩意烧出来的灰最终出草碱多。

如果芦苇不够,那就退而求其次,买柳树枝条之类,此物比芦苇略差。

当然,农作物的秸秆和麻类作物可能更好,但前者要拿来喂牲畜,后者可以做麻布,失心疯了才卖给你。

制得草碱后,工坊将收到的油一起送至相熟的百姓家里,约定收取日期,便不再管了。

陈逵看得直皱眉不过在得知制取肥皂的百姓是附近左骁骑卫府兵的家人后,便没再说什么。

但这种行为很显然会慢慢导致制取肥皂的秘密扩散出去,至少一部分扩散出去———普通民户怕是还没能力制取草碱,那需要丹炉及非常细的过滤用的纱网。

罢了!天子就这德行,最喜欢看到各种新物事被尽可能多的人掌握,还美其名曰说这样不会因战乱消失,以至于后人要“重复发明”。

“务安,肥皂可已向外出售?”陈逵问道。

“不曾。”枣庸枣务安说道。

此人是早年左民曹尚书枣嵩的孙子,今年二十六岁。

枣嵩过世后,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只能当个低级小官,枣庸作为第三代,还算有点本事,之前一直在为居丧:祖父枣嵩死后,又为父母居丧,然后又为叔父、叔母居丧。

居丧到现在都二十六岁了,去年拜时娶了一妻————即长期居丧影响下一代嫁娶了,故变通一下,只娶妻不办婚礼,谓之“拜时”————仕途上也没进展,到今年终于解脱了,于是先为太子管理工坊,慢慢等机会。

“为何没售卖?”陈逵不解道。

枣庸看了他一眼,道:“林道,你是家令,焉能不知?而今做出来的一批全都送到东宫了啊,诸属吏、小史亦有分发,哪来的肥皂向外售卖?”

“这……”陈逵想起来了,遂无语。

“其实这样是不行的。”枣庸说道:“太子妃有些所作所为或可商榷,但她让工坊向外卖肥皂是没错的。若是只专门为东宫做肥皂,不思进取,这个工坊也就这样了。你看如今多少混日子的?”

陈逵缓缓点头,然后又提醒道:“务安,你说的有道理,但工坊侪辈都是你的乡党,却不能过于苛刻了,将来要吃亏的。”

枣庸笑了笑,道:“大不了再回家。我从十五岁居丧到二十六岁,早习惯了。若长社也待不住,自去江南。”

“休要说这种气话。”陈逵一副老大哥的语气,道:“颍川士人自当团结与共。”

“尚书令褚公可不是颍川人。”枣庸提醒了一句。

陈逵被他气笑了。

褚灵是阳翟人,此县曾经隶属过颍川,而今属河南府(郡),就在两郡交界处,一般而言都认为阳翟褚氏是颍川士族。

“你家在江南安顿得如何了?”陈逵问道:“可有难处?”

枣庸就烦他这种态度。

许昌陈氏比长社枣氏强很多吗?天天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话,不知道还以为太子已经登基,你当了丞相呢。

不过他很好地收敛了这种情绪,继续用一贯的语气说道:“去年底在毗陵拿了块地,去了二百家庄客,由我二兄带着。”

“二百家怎么够?”陈逵问道。

“没那许多钱粮。”枣庸说道:“今岁长社老宅丰收了,托人找了船,把粮食经睢阳渠、淝水运入长江,在毗陵卸货。也幸亏这批粟麦到了,毗陵今年收成不好,九月收拢了点会稽来的灾民,编为自家庄客了,二兄说这些会稽人从没种过冬小麦,麻烦事一大堆。”

“你家在毗陵已经种冬小麦了?”陈逵问道。

“没有。”枣庸摇头道:“去年到得太晚了,只趁着冬日把灌渠清理了一下。有些农田撂荒已久,长出了草木,甚至还有小石子。吴人是真不会种田,也不会养田。开春后种了一季粟,今年江南雨水偏少,还好种的是粟……”

陈逵亦有同感,道:“我家地在丹阳,确实雨水少了点。都有灾民跑到建邺附近了,被各家争抢一空。”

枣庸笑了笑。

人,永远是各家争夺的对象。

其实若没有大举南下的北地豪族,这些灾民的日子不一定好过,因为今年江南农庄的收成普遍不好。但携带着河南粮食南下的北地豪族就不一样了,不少人缺庄客于是收拢了很多灾民。

当然,朝廷也趁机编户齐民了不少人,听说还有一批被发往青州了,在几个滨海县乡种地自食。

总体而言,自第一批北地豪族南下差不多两年整了。

颍川士族算是动作慢的,最早去的军功勋贵们已然收了三季粮食了,便是今年干旱都没能动摇他们,相反

趁机吸纳了不少逃散的户口。

据枣庸了解,从开平末到贞明二年的今天,已有五六万北人南下,如同潮水般涌入江南,宣城、丹阳、会稽、毗陵四郡接收了其中的大部分,巴陵、武昌、鄱阳、吴、吴兴、义兴等郡稍少一些。

他们接收了旧庄园,开垦了新荒地,并给吴人带去了北地的耕作方法,提高了江南的农业水平。

这几乎是一次堪比衣冠南渡规模的南下行动,且还在持续深入发展。

不过贞明三年可能会稍稍放慢一下脚步了。

今年江南大旱,河北有水灾,就只有河南仍在稳定出产大量粮食,天子为了征讨慕容鲜卑,似乎在河南征了不少粮,分批送往幽州、青州。

手头紧了,南下的势头就要衰减,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听说今年关中的收成还不错,但那里的粮食运出来花费较大,未必能有多少用到东征上面。

陈逵没有和枣庸闲扯太久,巡视一番,交代完事情后,他便准备回颍川了。

从襄城至许昌,中途必经颖桥防。

腊八这天,陈逵一行人在馆驿歇息,便见到外面驿道上有一批批东行之人,往往带着兵器、骡马,结伴而行。

“此何人也?”他忍不住询问驿将。

驿将够着头看了看,道:“听闻前阵子会稽、吴郡有人叛乱,为张都督遣兵讨平,正要发卖一些田宅呢。左右骁骑卫的府兵接到同袍书信,便遣子弟南下,看看田地如何。说是这些地优先卖给府兵中家有余财者,买不了多少没关系,地可以拆开来卖,十亩八亩地买也可以。”

陈逵恍然。原来不光士人南下,府兵也有子弟南下。

“真说起来,还是贵人们先南下带了好头。”驿将又道:“本来没几个府兵愿意自家子侄南下的,但公卿将相、士人豪族一批批南下,有些人便动摇了。

“你家这驿站经营得好生兴旺,想必家有余财,有没有遣人南下?”陈逵问道。

“我舍不得孩儿南下受苦。”驿将把一大盆炖羊肉端了上来,说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前些年还有府兵子弟去平城、河会当兵呢,现在得知江南有地,我看都后悔了。”

陈逵夹起一块羊肉,吃了起来。

“官人这香料确实提味,我闻着都香。”驿将在一旁笑道。

陈逵放下筷子,道:“交州好物,放在肉里确实香。”

“草市未见有此物售卖,莫不是要到许昌才有?”驿将问道。

陈逵摇头失笑。

这是太子赏赐下来的,坊市都少见呢。他食不厌精,即便是在外公干,也要用自己的茶鼎煮茶让驿站炖肉的时候放点香料。

驿将没见过香料太正常了,这就不是他们能享用之物。

兴许哪天交州能大量海运香料北上时,才能让此物飞入寻常百姓家。

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叹气,打仗误事啊!有那工夫,好好整饬扬江交广诸州不好吗?

一个朝不保夕的平州,便是拿下来又如何?梁初或许无事,梁朝中期说不定就会出问题,便如后汉时的羌乱,逐渐拖垮朝廷财计,以至于卖官鬻爵。

还有那个封建辽东的燕王,以后出门怕是要披发左衽,学鲜卑人、高句丽人往脸上涂油(防寒)。

不过这其实都是小事,万一让他一统平州五郡,乃

至攻灭高句丽、扶余,收服鲜卑余众,必成大患。

驿将很快离开了,陈逵继续吃肉,一边吃还一边胡思乱想。

赵王还在京中!

前番任汲郡太守两年,编练了诸多郡兵,听闻很是下了一番苦功。他为人至孝,友爱兄弟,又通晓夷语,善理财计,甚至还会吟诗作赋,骗得很多文士吹捧——平心而论,陈逵也觉得赵王文才不错。

如果再让他把练兵、统兵、用兵的本事练出来,那可不得了。

心不在焉地吃完午饭后,陈逵大方地给了一匹绢付账,又带着随从们上路了。

颖桥对岸似乎开了个工坊,卖什么“草碱白纸”。

纸确实很白,比一般的藤纸白,引得商徒一车车前来拉货。

不过路上见得最多的还是拉着圆布的车辆,此物似乎又降价了,天寒地冻的所在,穿上一件圆布衣袍确实暖和。禁军若人手一件蜀布戎服,当可不畏严寒这莫不是为燕王准备的?

陈逵一边走,一边看,几乎不认识襄城郡了,总感觉这不再是那个鸡犬相闻、宁静安详的乡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