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九个月的孝期终于结束了,太子邵瑾依然每天睡在办公的衙署内。
东宫僚属们抵达麟趾殿的时候,太子往往已经起身多时,正在校阅《晋书》编纂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错别字———这事本不归他管,但他依然亲历亲为。
梁芬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颇为欣赏。
至少到目前为止,太子给他的印象不错,能沉得下心来,为人也较为理智。
相较而言,他父亲简直———唔,太气人了!
但没办法,谁让这个天下是他打下来的呢?他任性一些别人也没办法啊。
与今上相比,太子就礼贤下士多了,更愿虚心纳谏,让臣子们很喜欢。
“太傅。”看见梁芬后,邵瑾立刻上前行礼。
“殿下。”梁芬回了一礼。
二人刚寒暄了几句,其他僚属纷纷入内,各自问好。
“殿下,今日可要用车辇?”太子仆宇文悉拔雄上前问道。
“孤午后要至提象门送四兄去幽州,备好车辇。”邵瑾说道。
“是。”宇文悉拔雄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他是太子仆,主太子车马、亲族事,相当于太仆卿和宗正卿的集合体,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行程有没有变化。
梁芬暗暗点头。
宇文悉拔雄曾经向还是秦王的太子提出过回家居丧,太子应允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被天子强塞至东宫担任太子仆。
一年多下来,太子对宇文悉拔雄并没有什么疏远之举,这就很好嘛。
太子是个十分理智之人,应当看出了宇文悉拔雄的价值,即便心中有芥蒂,该用还是会用。
就是不知道,他对待兄弟会怎样了。
梁芬一边想,一边回到麟趾殿西堂自己衙署内。
似乎也没大的关系了,天子把最容易让太子不安的燕王送走了,看似发配,实则保了他一条命。
当然,或许两兄弟之间不至于如此,毕竟他们少时关系还是很亲密的,但曹丕与曹植少时如何?有些事啊,会变的,天子也是未雨绸缪罢了他应该是真不希望看到太子、燕王骨肉相残。
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一个皇子敢造次,但山崩以后一切都很难说。
燕王或许只是第一个,京中最终只会留下对太子毫无威胁的皇子……
梁芬坐下没多久,隔壁殿室也有了动静,太子少傅陈有根到了。
片刻之后,杂乱的脚步声一阵连着一阵,那是东宫跑腿小史们进进出出。
陈有根就这急脾气,一上直就开始分派差事,恨不得催促所有人赶紧干活。
东宫事务明明是太傅为主,少傅为辅,正主还没着急呢,辅佐的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
梁芬乐得如此,也不与陈有根争。
实在闲得无聊了,便与太子太师宋纤坐谈一番,说说古往今来,聊聊风花雪月,倒也自得其乐。
就这样一直到午时,门下通事舍人苗协前来传旨:自即日起,接待宾客之事由太子主理。
梁芬微微有些惊讶,天子给太子放权了,虽然又是一个鸡肋般的事务。
这里提到的“宾客”一般指身份较高的外藩国主、内藩酋长,身份较低的直接就鸿胪寺接手了。
而且也仅仅只是接待而已,如果谈大事,显然要入觐天子。
不过不是坏事。
梁芬站起身,准备用膳去,下午不来了。
梁宫提象门外,邵勋带着王景风、王惠风姐妹送邵裕出京。
太子邵瑾、太子妃卢氏亦在场。
邵瑾拉着邵裕的手,欲语还休,最后只能说道:“四兄,保重。”
邵裕笑了笑,道:“六弟,我只是去幽州整顿兵马罢了,待击破慕容鲜卑之后,自回来与弟畅饮。”
邵瑾也笑道:“一言为定。”
邵裕松开了太子的手,来到王景风面前,道:“阿娘,保重。”
王景风忍不住哭了,道:“虎头,什么时候回来?”
邵裕挤出几丝笑容,道:“阿娘,回来怕被你打。”
王景风摇头道:“不打你了,阿娘不打你了。”
邵裕仰首望天,道:“阿娘,你就当我在外为官多年,不克分身。身为邵家男,自然要为这个天下尽一份力。”
“尽什么力?”王景风突然一指邵勋,道:“他那么能打打遍天下无敌手,把所有贼人打了一个遍,难道到头来还要儿子接着替他打?”
邵勋沉默着不说话,但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态度。
“阿娘。”邵裕拉住母亲的手,道:“打完慕容氏我还回来呢。”
王景风只是哭。
王妃糜氏上前挽着她,轻声安慰,然后又看向邵裕,道:“夫君且放宽心,汴梁有我。”
邵裕凝视着她,重重点了点头。
成婚两年多来,他第一次从内心真正认可了糜氏。
“兄长,我会时常入宫看望阿娘的。”马邑公主邵霓上前一步郑重道。
“雅人……”邵裕又挤出一丝笑容,道:“兄长会给你弄一件全天下最漂亮的貂裘,在你出嫁的那天送给你。”
邵霓低头道:“我只愿兄长平平安安。”
“会的。”邵裕说道。
他最后来到了邵勋面前,道:“阿爷,明年看我如何破鲜卑。”
邵勋伸出手,替他理了理袍服,道:“阿爷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斩杀五千鲜卑了。”
“我会努力的。”邵裕笑道,然后看向北方,道:“纵马驰骋,执胡虏君长问罪于前,亦我所愿意也。”
邵勋看着已经和他一般高的儿子,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
邵裕向后退了几步,道:“阿爷,我先行一步。”
“有没有去看你外翁?”邵勋问道。
“昨日去看过了,他应无大碍。”邵裕说道。
见邵勋没什么话说了,邵裕又看了几眼母亲、姨母和妹妹,转身离去。
刚走出去十几步,正待上马时,太子邵瑾突然起了一股冲动,快步走了过去。
“四兄,我没有……”邵瑾红着眼睛说道。
“我知道……”邵裕叹道:“六弟,还记得少时大家一起玩闹之事吗?”
“记得。”邵瑾说道。
“我也记得。”邵裕朝他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消失在了大街深处。
邵瑾有些失落地站在那里。
他不知道这种失落缘何而起,只觉得有点难过。
他想起了祖母还在世的那个秋天,一家人坐在一起,虎头特意给了他最喜欢吃的枣馅蒸饼。
祖母要他发誓善待兄弟。他发誓了,但为什么还走到这一步?
太子妃卢氏追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邵瑾下意识想要挣开。
卢氏握得很紧,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夫君,外人怎么说是外人的事情,我相信你。”
邵瑾停止了挣扎。
“有些情义,离得远了,更弥足珍贵。终日待在一起,反倒龊鼯丛生,终至不可收拾。”卢氏低声说道:“燕王将来还会回来的。便是之藩后亦可书信往来。平州有燕王在,也能更稳固一些,朝廷对那些地方实在鞭长莫及。夫君若实在思念兄长,可每年遣使至辽东,多加赏赐。外人看到了,自会称赞夫君和燕王的兄弟情谊。”
邵瑾的心情微微好转,长舒一口气后,道:“我省得了。”
卢氏微微一笑,道:“夫君才十九,燕王也只有二十一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回到麟趾殿后,家令陈逵上前汇报了一些情况,见四下无人,最后低声说道:“臣恭贺殿下。”
邵瑾一愣,道:“所贺为何?”
“燕王离京,已不复为患,此乃天赞。”陈逵说道:“而今只剩赵王……”
邵瑾静静看着他。
陈逵停止了说话,感觉有些不对劲。
邵瑾叹了口气,道:“你也很久没回颍川了,明日先去趟襄城,把工坊操办好,接下来便回家侍奉母亲,年后再回来。
陈逵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最后只能应道:“臣遵命。”
他父亲陈眕被夺了尚书右仆射之职,由吏部尚书毛邦接任————中书侍郎沈陵出任吏部尚书。
从尚书右仆射到益州刺史,算是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跟头。也就天子看在父亲是元从老人的份上给了些颜面,不然怕是更加不堪。
人 怎么现在太子也对他有意见了?
不过他不笨,很快就猜到了原因,顿时暗暗叫恼。换个时间这么说,都不至于如此啊。
他现在只希望不要影响到妹妹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有 唉,颍川士人最近真的走霉运。
莫 庾氏一门悉数去职,居家守孝。
赏 陈氏离开中枢,出任地方职务。
得
历数台阁三省,拥有草拟诏书权力的中书省自庾公去职之后就脱离了他们的影响范围,乐凯、诸葛恢相继离任之后,又换了中书侍郎氾韩这个凉州人。
考虑到之前张宾长期担任中书监,天子似乎更喜欢在这个位置上任用孤臣或没什么势力的人。
门下省则拥有审核、批驳诏书的权力,侍中、黄门见侍郎也和颍川士人没关系。
他们的力量更多集中在具体办事的尚书省,而今少了一个尚书右仆射,只剩尚书令褚灵勉力支撑了。
这么一想,还真的挺难的。
见太子没别的吩咐了,陈逵行礼告退。
襄城那个工坊是做肥皂的,乃太子妃卢氏一意坚持设立,说这样可以讨天子欢心。
太子同意了,但陈逵不是很高兴。
最近有太子舍人归家奔丧,太子妃请以居丧结束的原左羽林卫长史阳骛补为太子舍人。
毫无疑问,这是幽州人大举进入东宫的前兆。
颍川士人的前景,还真有点不明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