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凌晨,天色未明,新野城北门悄然开启一条缝隙,五匹不起眼的驽马载着五个身着粗布短打的身影,如同融入晨雾的幽灵,迅速消失在通往北方的官道上。我身处其中,心跳随着马蹄的节奏,一下下敲击着胸腔。身边是沉默寡言却警惕万分的石秀和另外三名精挑细选的亲卫,他们看似寻常赶路的农人或小贩,实则将我紧密地护卫在中央。
没有人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除了我。
玄镜台的情报非常精准,如同在黑暗中点亮的一盏明灯,指引着我们的方向。锦瑟(貂蝉)通过后续的加密讯息,进一步确认了“单福”在博望坡南麓那片区域活动的规律——他似乎每日清晨会到几里外的一个小型乡野集市购买些许食物和日用品,偶尔会在集市旁一个极其简陋的茶摊稍作停留,看看来往行人,或是独自沉思。
这,就是我选定的“偶遇”地点。
一路无话,我们尽量避开大路,选择乡间小径穿行。晨曦微露时,我们已经接近了那个位于几条岔路交汇处的无名集市。集市规模很小,稀稀拉拉地散布着一些贩卖自家农产、手工制品或提供简单吃食的摊位,赶集的人也大多是附近村落的农户,一切都显得朴实而平静。
按照事先的计划,石秀带着两名亲卫在集市外围不远处的树林里隐蔽接应,我和另一名亲卫则扮作路过的行商,牵着马,走进了这个充满泥土气息的集市。
我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集市,很快,心头猛地一跳!
就在那个几乎可以说是集市边缘、用几根竹竿和破旧油布搭起的茶摊旁,一个身影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背对着我们,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卷竹简。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布衣,头上随意地裹着一块头巾,身形中等,从背影看,确实与记忆中元直的轮廓有几分相似。
是他吗?
我的心跳不由得再次加速,但我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不能打草惊蛇。我示意同行的亲卫在稍远处一个卖炊饼的摊位旁等候,自己则缓步走向那个茶摊。
茶摊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翁,正打着哈欠,对我的到来似乎并未在意。我随意要了一碗粗茶,也在那条长凳的另一端坐了下来,与那个身影隔了大约三、四尺的距离。
我没有立刻看向他,而是端起粗劣的陶碗,装作喝茶,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
他看得十分专注,手指偶尔会轻轻敲击竹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阳光透过油布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不算英俊却棱角分明的轮廓,鼻梁挺直,嘴唇紧抿,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之气,但眼神在扫过竹简文字时,又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锐利和智慧的光芒。
越看,我的心跳越快。
像!太像了!虽然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些许风霜,那份沉稳内敛、又暗藏锋芒的气质,与我记忆中的徐庶,几乎别无二致!
但我仍需确认。
我放下茶碗,轻轻咳嗽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这位兄台,请教一下,从此地前往宛城,可是顺着这条官道一直向北即可?”
他闻声抬起头,目光转向我。那是一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睛,如同古井,不起波澜,但仔细看去,又能感受到井底潜藏的暗流。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在判断我的身份。
“正是。”他开口了,声音略带沙哑,但吐字清晰,带着浓重的颍川口音,“顺官道北行,过博望坡,再行数十里,便是宛城地界。”
这口音!再次印证了我的猜测!
“多谢兄台指点。”我拱手道谢,心中激动难平,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我乃一介行商,欲往南阳求购些药材,对这荆襄道路不甚熟悉。”
他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竹简上,仿佛对与陌生人交谈并无太大兴趣。
这也在意料之中。元直性情本就有些孤僻,加上如今隐姓埋名,自然更加谨言慎行。
我不能操之过急。我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茶摊老翁闲聊着天气、收成等话题,眼睛却始终留意着他的反应。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书简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喧嚣置若罔闻。
时间一点点过去,集市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必须找到一个时机,一个能够让他看到信物的、自然而不显突兀的时机。
机会,很快来了。
一阵风吹过,将茶摊旁一棵老树上的几片枯叶卷了下来,其中一片正好落在他的竹简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拂,就在这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他手腕处因为当年黄河渡口,被流矢射中而留下的伤口痕迹——这个细节,与我记忆中的元直完全吻合!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气,端起茶碗准备再喝一口,手却仿佛“不小心”一滑,陶碗倾斜,茶水泼洒出来的同时,我贴身藏在怀中、用细绳系着的那块刻痕石块,也顺势从衣襟的缝隙中“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了我和他之间的地面上!
这一下变故,动静不大,却足以吸引他的注意。
他果然再次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我略显狼狈地擦拭衣襟的手上,随即,就被地上那块形状奇特的石块吸引了过去。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定格在那块静静躺在尘土中的石块上。阳光下,石块表面那些我亲手雕刻的、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蕴含着某种数理规律的复杂刻痕,清晰可见。
他的脸色,骤然间变了!
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瞬间被惊涛骇浪所取代!震惊、难以置信、迷惑、探寻……种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在他眼中交织闪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嘴唇微微颤抖,握着竹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我!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陌生行商的眼神,而是带着一种穿透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深处的审视和探寻!
就是现在!
我迎着他那足以让常人胆寒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反而微微向前倾身,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念出了一句当年我们在黄河渡口分别时,我对他说出的“暗号”——那是一句旁人听起来有些古怪的半句话:
“……洛阳城东,‘白马寺’!”
这句话念出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闪电击中!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中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达到了顶点,仿佛要将我的面容,与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身影,进行艰难而痛苦的比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周围集市的喧嚣,茶摊老翁的鼾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迅速远去,只剩下我们两人之间,那无声却又无比激烈的目光交锋。
终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他那只没有握竹简的手,颤抖着、缓缓地伸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襟之中……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摸索着,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赫然也是一块形状、大小、材质都与我那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块!
他将那块石块紧紧攥在手心,手背上青筋毕露。他再次看向地上的石块,又猛地看向我,眼神中充满了挣扎、激动,还有一丝……近乎落泪的确认!
我缓缓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石块,握在手中,然后,迎着他那复杂无比的目光,将我的石块,轻轻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也颤抖着,将自己手中的石块,伸了过来。
两块冰冷而坚硬的石头,在时隔近二十年后,终于在这乡野小摊旁,再次相遇。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当两块石头的侧面轻轻靠拢在一起时,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刻痕,如同失散多年的符节,完美地、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幅完整而玄奥的图案!
嗡——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两人之间无声地炸开。
他看着那完美契合的石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嘴唇哆嗦着,终于用一种沙哑到极致、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声音,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昭……陆昭先生?”
这一刻,所有的试探、怀疑、伪装,都烟消云散。
我看着他眼中那终于确认、激动、感慨万千的神色,强忍着同样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元直……我,终于找到你了!”
乡野偶遇,信物交辉。
失散近二十载的故人,终于在这乱世之中,以这样一种方式,再度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