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芜泣:山径残香诉旧盟》下卷(1 / 1)

下卷

第八回:新妇难产惊,蘼芜叶作引

深秋的风卷着桐柏山的落叶,在张家院墙上打旋。新妇的惨叫声从产房里传出来,尖利得像破了的铜锣,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张二郎蹲在产房外的台阶上,烟袋锅敲得石阶邦邦响,指节捏得发白——稳婆进进出出,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说“胎位不正,怕是要难产”。

张母在院里烧着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火光映着她焦虑的脸:“早知道娶个这么娇贵的,还不如……”话说到一半,瞥见儿子铁青的脸,又咽了回去。

正乱着,稳婆掀帘出来,手里拿着块脏布:“得用催产的药引,可家里的益母草早就用完了,这可咋整?”张二郎猛地站起来:“镇上药铺!我去买!”稳婆摇头:“来不及了,产妇都快没力气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我……我这里有蘼芜叶,晒干的,或许能用。”众人回头,见阿蘅站在门口,竹篮里装着半篮干蘼芜叶,叶片皱巴巴的,却透着股清劲的香。

张母眼睛一亮,忘了前嫌:“阿蘅?这草能催产?”阿蘅低下头:“我娘说过,蘼芜性温,能通经络,难产时煎水喝,能帮着顺气……”话没说完,就被稳婆打断:“死马当活马医!快拿来!”

阿蘅把干叶递给稳婆,转身想走,却被张二郎拉住:“你……你别走。”他的手滚烫,带着慌乱,“万一……万一有用呢?”阿蘅没说话,挣开他的手,退到院角的老槐树下,像株不起眼的草。

产房里的惨叫声渐渐低了些,夹杂着稳婆的吩咐:“再加点蘼芜叶!火大点!”半个时辰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深秋的沉寂,稳婆抱着个红通通的婴儿出来,满脸是汗:“是个小子!多亏了那蘼芜叶,不然娘俩都危险!”

张二郎冲进产房,又很快退出来,脸上分不清是喜是愧,他走到阿蘅面前,嘴唇动了半天:“谢……谢谢你。”阿蘅摇摇头,指了指竹篮:“剩下的叶,给产妇泡水喝吧,能补气血。”说完,不等他回应,提起空篮,快步走出了张家院门。

秋风卷着蘼芜的余香,留在张家的院里,也留在张二郎的心里。他望着阿蘅消失在山径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背影比从前挺直了些,像被风雨洗过的蘼芜,虽仍清瘦,却多了股说不出的韧。

第九回:蘼芜香里添新恨,故夫心头绕旧影

张家添了男丁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山乡。满月那天,张二郎请了同族的人喝酒,院子里摆了三桌酒席,新妇抱着孩子坐在主位,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酒过三巡,族里的长辈提起阿蘅:“那天若不是她的蘼芜叶,怕是……”张二郎的脸一下子红了,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酒液呛得他咳嗽起来,眼里却有些发潮。

新妇听见了,把脸一沉:“提她做什么?一个被休的弃妇,若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才不让她进我院门!”她把孩子往奶娘怀里一塞,“再说了,不过是些贱草,换了别人也能用!”

这话像根刺,扎在张二郎心上。他想起阿蘅在院角站着的样子,像株没人疼的蘼芜,想起她递蘼芜叶时的眼神,清澈里带着伤,忽然觉得杯里的酒格外苦。

夜里,他又去了后院。新妇嫌蘼芜“晦气”,早让人把剩下的都拔了,种上了月季。可他总觉得,那月季再艳,也没有蘼芜的香让人安心。他甚至偷偷跑到山上,想采些蘼芜回来,却在山径上看见阿蘅的竹篮——她比从前起得更早了,天不亮就上山,竹篮里的蘼芜堆得更高,叶片上的露水,像她没干的泪。

他没敢上前,躲在树后看着她。她的动作比从前熟练了,指尖掐叶的力道又快又准,偶尔直起身捶捶腰,望着山下的炊烟发愣,那炊烟的方向,是他家的院子。张二郎的心像被什么揪着,疼得厉害——他给了她最深的伤,她却还在用这满山的蘼芜,提醒他曾经的温情。

有次,他让丫鬟送些布料给阿蘅,说是“谢礼”。阿蘅没收,让丫鬟带回来,只留下句话:“我采蘼芜能换布,不劳二爷费心。”丫鬟说,她讲这话时,正蹲在蘼芜丛里,手里的叶汁滴在布裙上,染出片深绿的痕,像朵开败的花。

张二郎把布料扔在箱底,再也没提过送东西的事。他知道,阿蘅的骄傲,就像这蘼芜的根,扎得深,就算被人踩了,也不肯弯一弯。而他,只能在每个想起她的夜里,闻着窗外隐约的蘼芜香,在愧疚里翻来覆去。

第十回:寒雪压蘼芜,破窑暖意生

冬至刚过,桐柏山落了场大雪,把山路封得严严实实。阿蘅的破窑里,只剩下最后一把米,她裹着单薄的被,缩在床角,听着窗外的风雪声,觉得这冬天格外长。

她以为自己会冻饿而死,迷迷糊糊中,却听见窑门被轻轻推开,风雪卷着个人影进来,是镇上药铺的李掌柜,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阿蘅姑娘,我听砍柴的说你好几天没下山了。”李掌柜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来,里面有两个热馒头,一碗姜汤,“前阵子你送来的蘼芜干,治好了王大户家儿媳的产后风,他让我谢谢你。”

阿蘅愣住了,半晌才说:“不过是些草……”

“可不是普通的草。”李掌柜蹲下身,看着墙角堆着的蘼芜干,“这蘼芜在你手里,就成了良药。我看你不如跟我学认药吧,往后采了药草卖给我,总比换米强。”

阿蘅的眼睛亮了些,像雪地里透进的光:“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李掌柜笑着说,“你连蘼芜的性子都摸透了,认药肯定快。”他留下些铜钱和一本药书,“雪停了就来镇上找我,我教你。”

李掌柜走后,阿蘅捧着热馒头,眼泪掉在了馒头上。她这才知道,原来这被人嫌弃的蘼芜,这被夫家遗弃的自己,也不是全无用处。她把姜汤倒进陶罐,又抓了把蘼芜干进去,辛香混着姜的暖,在破窑里弥漫开来,竟驱散了大半寒意。

雪停后,阿蘅第一次没去采蘼芜,而是揣着药书去了镇上。李掌柜果然教她认药,她学得快,记性又好,没多久就认识了几十种草药。她把采来的药草分类捆好,卖给药铺,换来的钱比换米多了不少,还能买块新布料,给破窑缝了扇挡风的布帘。

有次,她在药铺遇见张二郎的娘,老太太提着药包,看见她,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却没说什么,转身就走。阿蘅低下头,继续整理草药,指尖触到片蘼芜叶,忽然觉得,这草就像她的命,就算被人踩进泥里,也能从石缝里钻出绿芽。

第十一回:故夫求复合,蘼芜无言拒

开春后,新妇的月子病总不好,脾气越来越坏,稍有不顺心就摔东西,还总怀疑张二郎惦记着阿蘅,家里的日子鸡飞狗跳。张二郎被闹得心烦,越发觉得阿蘅的好,想起她煮的粥,缝的衣,想起她在蘼芜丛里对他笑的样子,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终于鼓起勇气,在一个暮春的傍晚,堵在了阿蘅下山的路上。她的竹篮里装的不再是蘼芜,而是些不知名的草药,叶片上沾着泥土,却比蘼芜更显生机。

“阿蘅,”张二郎的声音有些发颤,“跟我回去吧,我……我休了她,我们重新过日子。”

阿蘅停下脚步,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山涧的水:“二爷忘了休书了?”

“我撕了它!”张二郎急忙说,“我知道错了,阿蘅,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必了。”阿蘅打断他,提起竹篮,“我现在过得很好,采药,卖药,不用看谁的脸色。”

“可你一个女人家……”

“我一个女人家,也能活得好好的。”阿蘅看着他,“二爷回去吧,新妇和孩子还等着呢。”她的目光落在路边的蘼芜上,那草又长出来了,青嫩得晃眼,“就像这蘼芜,被人拔了,还能再长,可长出来的,已经不是从前的那株了。”

张二郎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走远,竹篮里的草药晃出细碎的响,像在替她回答。他忽然明白,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像被掐断的蘼芜叶,就算伤口愈合,也永远留着痕。他能做的,只有看着她走向自己的路,再也不能靠近。

回到家,新妇又在哭闹,说他“心里有鬼”。张二郎没像从前那样哄她,只是坐在门槛上,望着后山的方向。那里的蘼芜该又开了细碎的花,只是再也不会有人采来给他做饼了。

第十二回:蘼芜盈手泣斜晖,山径独行亦从容

又是一年暮春,阿蘅提着药篮上山,路过那片熟悉的蘼芜丛,忍不住蹲下身采了一把。叶片的辛香钻进鼻腔,让她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穿着蓝布衫的自己,想起张二郎帮她扶苗的样子,想起被休那天落在衣襟上的蘼芜花。

她坐在山径上,望着斜晖把山染成暖红,竹篮里的蘼芜晃出细碎的香,眼泪忽然掉了下来。不是伤心,也不是怨恨,只是觉得这岁月,真像首唱不完的歌,有苦,有涩,也有回甘。

她想起鱼玄机的诗:“蘼芜盈手泣斜晖”,从前读不懂那“泣”里的滋味,如今才明白,那不是软弱的哭,是对命运的叹,是对过往的别,是哭完了还能站起身,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山下传来李掌柜的喊声,他带着药商来收药,远远地朝她挥手:“阿蘅姑娘,你采的蘼芜干,药商给了高价呢!”

阿蘅擦干眼泪,站起身,提着竹篮往山下走。手里的蘼芜叶被夕阳照得透亮,像一片片绿色的泪。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她还会采蘼芜,还会在斜晖里想起往事,还会偶尔掉泪,但她的脚步,会越来越稳,越来越从容。

张二郎后来又娶了两任妻子,却都没能长久。他常常独自上山,坐在阿蘅曾经坐过的山径上,采一把蘼芜,闻着那熟悉的香,想起那个被他遗弃的女子,想起她最后说的话,眼泪掉在蘼芜叶上,像许多年前,她掉在他袖上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为他擦干眼泪了。

山风掠过蘼芜丛,香气飘向远方,像无数个被遗弃的故事,在岁月里轻轻回响。而阿蘅的身影,在斜晖里越走越远,竹篮里的药草晃出细碎的响,像首新的歌,唱着一个女子在命运的山径上,如何像蘼芜一样,落地生根,坚韧地活下去。

赞诗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旧盟随叶碎,新泪逐风枯。

手把盈香泣,心随斜晖孤。

韧草终破土,无需怨薄情。

结语

阿蘅的故事,像一株生长在山径上的蘼芜,带着被遗弃的伤痕,却也透着坚韧的生机。汉乐府《上山采蘼芜》的朴素怅惘,鱼玄机“蘼芜盈手泣斜晖”的幽深叹息,都在她身上得到了注解——这蘼芜,既是被弃的象征,也是生存的隐喻;这眼泪,既是伤痛的宣泄,也是新生的序曲。

张二郎的悔恨,新妇的骄纵,李掌柜的善意,都成了这株蘼芜生长的背景。最终,阿蘅没有回到过去,也没有沉溺于怨恨,而是在与蘼芜的相伴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这或许就是“蘼芜”意象的深层意义:它不只是诉说被遗弃的悲苦,更见证着女性在困境中的觉醒与坚韧。

就像山径上年年返青的蘼芜,无论被多少人踩踏、拔除,总会在春风里冒出绿芽,这便是生命最本真的力量——即使被命运遗弃,也能自己扎根,自己生长,自己对着斜晖,流下释然的泪。

尾章

许多年后,桐柏山的药农还在传唱着阿蘅的故事。他们说,山径上的蘼芜,若是在暮春的斜晖里采撷,能闻到淡淡的叹息;若是被有心人遇见,还能看见叶片上凝结的露珠,像没干的泪。

镇上的药铺里,总摆着最好的蘼芜干,药掌柜会告诉客人:“这是山乡的灵草,能治产后病,也能让人想起,无论多苦,都要好好活。”

而那些被遗弃的女子,上山采蘼芜时,总会对着斜晖掉几滴泪,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往前走。她们或许不知道汉乐府的调子,也没读过鱼玄机的诗,但她们懂那蘼芜里的滋味,懂那眼泪里的勇气——就像那草,被人忘了,被人弃了,也能在山径上,活出自己的青嫩与坚韧。

斜晖依旧,山风依旧,蘼芜的香,也依旧在岁月里,轻轻诉说着那些关于爱、关于失去、关于重生的故事,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