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饺子,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往茶楼走。春桃咬着糖葫芦蹦蹦跳跳,山楂外的糖霜在齿间咬得咯吱作响。
行至胭脂铺前,秀秀忽然驻足,目光黏在木窗里的螺钿胭脂奁上,指尖轻轻绞着帕子角。
春桃觑见她眼底的细碎光亮,假意脚下一崴,笑着用肩膀将人往铺子里带:“姑娘家的唇色该像初绽的桃花,快挑支水红的口脂,你瞧这嘴角的细皮,若叫风一吹,可要裂得生疼呢。”
茶楼名曰“听雪阁”,二楼临窗摆着湘妃竹椅,竹纹里还凝着几分旧年的茶香。说书人惊堂木“啪”地一拍,正讲到“红拂女夜奔”的紧要处。
檐角铜铃随穿堂风轻晃,碎银似的声响里,混着远处货郎的梆子声。
春桃听得入神,舌尖抵着糖葫芦棍儿打转,蜜渍山楂的甜香早已消散,唯有竹木的涩味在齿间蔓延。
秀秀支着下巴望向楼下,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白,三两个挑担货郎正懒洋洋地晃过,竹筐里的油纸包随步子轻轻颠动。
忽觉腹中的饺子似浸了冷汤,沉甸甸地坠着,竟比先前在饺子铺里,春桃的话还要沉重几分。
“论姿容,你原是咱们三个里头最拔尖的。我知道你心里的念头,怎么偏她成了姨娘?就说那顾姨娘吧。论娇艳怕要比你也多出十分,还不是一样困在宅子里?这世道啊,原就不是单看脸的。”
“那是姨娘的运道,且姨娘如今未必比咱们快活。咱们还在县府当差时就听说她被抬了姨娘,昨夜才......你只瞅见姨娘的光鲜......”
“姨娘的难处,你哪里晓得?当年王爷后院里那些个姨娘,哪个不是被王妃攥在手心揉圆搓扁?发卖的发卖,打杀的打杀,少说也折了四五个......”
“你我只消踏实实当差,日后得个恩典,配个知冷知热的小管事,安安生生做正头娘子,哪点不比困在宅子里,给人当侍妾强?”
“姨娘真心拿咱们当姐妹,咱们自然也要掏心窝子待她才是......”
说书人惊堂木又拍下来,秀秀猛地回过神来,惊得她指尖一颤。说书人正讲到红拂女割断三千青丝,换得一身自由。春桃忽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秀秀,尝尝这桂花糖?”
油纸绽开,霎时间,清甜的桂花香混着炒米的焦香漫上来,细白的糖霜在纸间碎成星子。
日头偏西时,提壶街的风裹着槐花香掠过,将两人的裙角吹得簌簌作响。
两人带着包好的口脂和半匣玫瑰香粉往府里走。春桃打着饱嗝,忽然指着天上的云笑:“秀秀快看!那朵云像不像午食吃的饺子?”
秀秀仰头望去,碧蓝如洗的天幕下,那云絮儿果然白白胖胖,边缘被日头镀了层金边,正懒洋洋地漂过飞檐翘角,倒真像浮在热锅上的饺子。
她唇角刚扬起笑意,忽觉袖中秀秀塞来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两块没舍得吃的桂花糖。
远处朱漆角门渐渐清晰,秀秀摸着里头硬邦邦的棱角,忽然想起禾穗初来县府那年初秋,三人挤在饺子铺里分食一碗饺子。春桃被辣得直吸气,她和禾穗忙着去挑饺子里的花椒粒,彼时的禾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春桃攥着秀秀的手腕往门里带,“快走,姨娘还在府里等着咱们呢。”
风掀起门檐下的铜铃,碎响里,秀秀回头望了眼天际那朵“饺子云”,不知何时已散得无影无踪,就像她们咬在齿间的糖霜,甜时那么甜,化了却只剩满手黏腻的空。
春桃说得对,能攥进手里的才是真实的。她摸到袖中那两块桂花糖的棱角,硬邦邦的,却实实在在。
烟雨居内,绣榻上的禾穗指尖将帕子攥出细密的褶皱。巧姐儿趴在她膝头,两双眼睛却都黏在禾叶比划的指尖上。
他指尖沾着水渍,在楠木小几上画出校场轮廓。水渍蜿蜒成护城河,几个歪歪扭扭的圈,便成了箭靶林立的演武场......
“横刀破荆棘那关最是惊险,要拿着横刀劈开荆棘丛,里头还藏着刻字的盾牌,要是被刺藤勾住衣甲,可就......”他忽然收声,指尖在几案上重重一点,惊得巧姐儿睫毛轻颤,禾穗下意识攥紧帕子。
“最难的该是负重过独木桥,再爬麻绳敲铜锣。”禾叶忽然起身,解下腰间靛青布囊,往里头塞了块镇纸权当作‘负重’,布囊带子勒过肩膀,他单脚踩上木凳当作‘独木桥’。
“稳住,像这样......”他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布囊带子在胸前绷成直线,腰杆挺得笔直,仿佛真有负重压在背上。巧姐儿看得入神,小身子跟着他的动作微微倾斜。
“需得稳稳踩在木杆上,待爬到麻绳架下时......”他忽然抬手虚握,指尖在空中划出道弧线,仿佛攥住了垂落的粗绳,“这般倒卷而上,敲响铜锣方算过关。”晒得黝黑的脸颊泛起激动的潮红,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
“哇!小叔叔好厉害。”巧姐儿兴奋得拍红了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
禾穗望着弟弟黑里透红的脸,只见他激动时眉梢扬起的模样,早已不再是从前那副稚嫩的孩童样子,分明已出落成一个眼神坚毅、英气勃勃的少年了。
她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春桃与秀秀正小心翼翼地挪进角落,便笑着扬声招呼:“回来啦?快过来,禾叶正讲着营里的趣事呢。”
“讲什么趣事?我也听听。”人未现而声先至。
宋怀谦的声音隔着屏风飘进来,只见他一身深紫云锦蟒纹直缀拂过嵌宝石的掐丝屏风,腰间琥珀坠子随步伐轻晃。他挑眉带笑,眼角微扬的弧度浸着几分疏朗肆意。
“听说有人在营里出了风头......”说着,他大步跨进屋内,随手扯了把椅子斜斜坐下,象牙扇骨敲着膝盖轻晃。
“姐夫。”禾叶抱拳,恭恭敬敬地施礼。
“拜见世子。”春桃与秀秀慌忙福礼。请安声此起彼伏,交织一片。
宋怀谦抬手虚扶:“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