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桑枝说这话时瞳孔里迸发出的灼灼光华,清清楚楚地映在永宁侯的眼底。
永宁侯心绪复杂。
他看得出来,裴桑枝说的是实话。
“毒誓就不必了。”
“为父只愿你谨记,你姓裴,你身上流着为父的血,永远是为父的骨肉至亲。”
裴桑枝从善如流:“女孩儿从不敢忘。”
永宁侯轻轻挥了挥手,“且退下吧。”
“记着分出些时间和精力去藏书阁多读些书,莫要浪费了那些典籍,辜负了为父的慈父之心。”
或许,书读的多了,能一点点抹灭裴桑枝骨子里的野性和不羁,能渐渐将尊卑和孝道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他不需要一个浑身是刺又野心勃勃的女儿。
有野心可以,但前提是为他所控,翻不出他的掌心。
裴桑枝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永宁侯憔悴蜡黄的面容上,眸中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隐忧:“父亲当以身体为重,好生将养才是。”
“若女儿将来有幸攀上高枝,觅得良缘,得享荣华,却没有机会孝顺父亲……”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裴桑枝轻叹一声,这般憾事,可不能发生在侯府。”
“父亲说,是不是这个理?”
永宁侯胸口憋闷的慌:“你少来气我,我能活到九十九!”
“滚!”
裴桑枝状似无意地小声嘟囔:“不是父亲差人唤我前来的吗?”
“要说找不痛快,原是父亲自找的。”
永宁侯气血翻涌的更厉害了。
“滚!”
“利索的滚。”
永宁侯指着书房的门,终是忍无可忍道。
这是什么破世道。
他当儿子时,大气不敢出。
今朝,轮到他当爹了,亲生女儿反唇相讥的他哑口无言。
上天对他何其不公!
裴桑枝福了福身,心满意足地离开。
良久良久,书房里寂静无声。
永宁侯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闭目凝神,指节泛白地攥紧案几边缘,良久才将翻涌的心绪强压下去。
当他再度睁眼时,眸中犹带血丝,却已不见方才的动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决然坚定。
站起身来,指尖掠过博古架上的青玉摆件,机关转动声里,一道暗格在墙面上悄然显现。
不是他不想父慈子孝,而是裴桑枝实在是太不服管教了。
所以,怪不得他。
他不会要了裴桑枝的命,也不会折断裴桑枝锋芒初露的羽翼,他只是想让裴桑枝乖顺些。
如此一来,于他而言,于裴桑枝而言,于永宁侯府而言,都是一桩好事。
三全其美。
等裴桑枝年岁渐长,会明白他为大局着想的苦心。
永宁侯咬咬牙,伸手将一个小瓷瓶攥在了手心。
……
那厢。
裴桑枝离开书房,神色冷凝肃然。
她不想将永宁侯逼到死胡同,不想逼的永宁侯狗急跳墙。
但,很显然,她高估了永宁侯的格局和耐性。
永宁侯怕是要控制不住对她的不耐了。
如今,裴明珠早已沦为弃子,永宁侯却再也舍不得丢弃她这枚不听话的棋子。
既弃不得,那便唯有精心雕琢。
要磨去她所有的锋芒,锉平她每一处棱角,直到将她打磨成最趁手、最温顺、也最有价值的那枚棋子。
她能揣度永宁侯的心思,却始终摸不透他真正的盘算。
还好,她有人可用了。
要不然,稍有不慎,就要深陷险境了。
得让夜鸮和夜刃轮流,昼夜不休的盯梢永宁侯一段时日。
有备方可无患。
裴桑枝心下有了计较。
……
裴桑枝停下脚步,有一瞬间的怔愣。
只见裴临允身着中衣,背负荆条,双膝跪在听梧院外。
她很怀疑,裴临允到底是想负荆请罪,还是经过昨夜的惊心动魄后,有了在人前衣衫不整的癖好。
裴临允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忽着,却在触及到裴桑枝到身影时骤然凝住。
眼睛倏然一亮,抬起手臂,朝她所在的方向用力挥动,清朗的嗓音里掩不住雀跃:“桑枝。”
裴桑枝眉心微蹙,没有作声。
裴临允脸上不见被冷落漠视的尴尬,反而利落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又在距离裴桑枝三尺处站定,唇边噙着讨好的笑,将姿态压的极低:“桑枝,我是来负荆请罪的。”
裴桑枝看着裴临允眼角眉梢藏不住的鲜活神采,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哪里像是来负荆请罪的,倒像是来兴师问罪,来得意洋洋炫耀的。
“你是为了替春草妹妹出气,才故意让我难堪的吗?”裴桑枝扬声,问的直白。
“大庭广众之下屈膝请罪,这般举动真的不是为了将我置于风口浪尖,任人非议指摘吗?”
“我究竟何处亏欠于你,竟要这般坑害我?”
裴临允面上的笑意骤然凝固,慌忙解释道:“我并非此意。”
“明珠她……”
话音未落,又立即改口道:“不,是春草。”
“春草她能有机会活着给成景翊做妾室,已是她最好的出路和最大的造化了。”
“桑枝,我是真心知错,今日特来负荆请罪。“
裴临允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已查明你认祖归宗的头一个月里所受的种种折磨,更知道你......是如何熬过那段时日的。”
裴桑枝眸光冷冽地环视一周,待确认四下仆婢皆垂首屏息,这才倾身向前,压低嗓音道:“想不到,你查的还挺快。”
“更叫人意外的是,查明了真相还有脸来我面前大放厥词。”
“裴临允,你觉得你欺人太甚了吗?”
不仅有脸,还笑意盈盈……
她倒着真有些佩服裴临允的狼心狗肺了。
看来,敌人的猪队友,也不一定会是他说好奸细。
主要是裴临允太蠢了。
裴临允正色,整个人正经了起来:“桑枝,你先听我说。”
“我明白,你所经历的一场又一场的折磨,那些痛苦就像被反复弄脏的衣裳,你好不容易洗净晾晒,眼看就要风干,却总在最后关头遭遇倾盆暴雨。”
“是日日夜夜无休止的痛苦。”
他……
他也没料到,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吩咐,竟被底下人鸡毛当令箭般奉行。惯会逢迎的仆婢们变本加厉,将裴桑枝当作最卑贱的奴仆肆意折辱。
每日送去的尽是些残羹冷炙,更有那起子谄媚之徒,竟将潲水混入饭食,存心要恶心裴桑枝。
栖身之处更是破败不堪的漏风茅屋,发霉的草席,连那床薄被都补丁摞着补丁,盖在身上如同无物。
还有仆婢故意裴桑枝狠推入池中,手持长竹竿不断击打,逼得她在水中挣扎沉浮,呛入一口又一口的池水,每当她试图攀上岸边,便又是一阵无情的敲打,硬生生将她逼回水中。
还有人专门逮了老鼠,三更半夜丢进裴桑枝的破屋子里……
很多……
很多件……
多的他,根本数不清。
而他,心底的羞愧也不受控的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