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特心里憋屈得很,而且浑身都在疼——摔的。
虽然,自从按照自己的上级命令,向那艘搁浅在神殿外围的白色小船开炮之后,他就一直都没遇见过什么好事,一直觉得自己很憋屈,但现在,这种感情被极大加强了:为什么同样是从高处以亚空间的形式掉到这条黑黢黢的走廊里,他就摔得浑身快要散架,可旁边那个凡人小姑娘就显得什么事都没有啊?因为那个巨大的怪兽做了她的缓冲垫吗?
话又说回来,他有生以来,难道存在什么不认为自己过得很憋屈的人生阶段吗?
这个问题在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一瞬间,但没能把他的注意力从当前的状况中拉走。在之前那段物理上来论都很混乱的建筑结构变动过程当中,他也不明不白地叽里咕噜跟着滚下来了。很显然,在神庙中掌控一切的那个女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不是和后来的这个入侵者队伍一伙的,应该被区别对待。
但仔细想想,他本人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被区别对待的资本。在钢铁勇士里,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可能与无皮者相比稍微金贵一点,不过也就这样了。指挥官在需要放弃他的时候,肯定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更别说在进入到这个神庙之后,所有人当中,最先被尼托克丽丝的死灵追杀的好像就是他自己。
简单地怨天尤人一番之后重新怨回到自己身上,当然不是什么能给人带来情绪价值的思路。洛特略有些气急败坏地挥散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决定回归现实:他因此而转头看向了自己旁边不远处,那个烦人的凡人小姑娘在做些什么。
从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洛特回过神来,开始能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回周围的环境上时算起,这个小姑娘就已经在他周围摸索着晃来晃去了——还因为光线太暗而不小心踢了他一脚。走廊里没有正常的光源,最开始的时候,只有那头怪物卧在一边,身上的红色纹路明明灭灭,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氛来。紧接着,总算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的小姑娘被吓得大叫了一声,然后才想起来,她应该在这个环境里点个灯。
最终,洛特所感知到的结论就是,她手中的那柄天鹰权杖开始散发出朦朦的光来。金灿灿的,令人联想到王座上的伪帝。
也不是说在不小心踹了他一脚之后,这个藤丸没有道歉(是的,洛特已经从其他人的对话当中提取到了当事人姓名的关键词),更不是说她在对待自己这个临阵倒戈又紧接着发现自己倒戈错了的“投诚者”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甚至于到目前为止,洛特的待遇哪怕在帝国当中横评也完全算得上“以礼相待”,遑论混沌战帮。但他就是看这个小姑娘不顺眼,只是形势所迫之下,不主动表现出这一点来罢了。
话再说回来,目前的状况对洛特来说,似乎是一个离开队伍的好机会。不管在这一队卧虎藏龙的阿斯塔特当中占据领导者位置的小女巫是不是在个人实力上也同样卧虎藏龙,更不管那只巨大的怪兽会不会在发现他心生反意之后一个箭步冲上来把他咬成两截,当下里,队伍的人数已经减少,各方面的防备也因此不可避免地松弛了下去,都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想离开的话,确实不会有比这再好的机会了。
但他还是没有动,甚至还在一言不发地跟着小姑娘走了毫无意义的几百米之后,按照对方的意思,干脆在走廊里原地坐下,开始休整。没什么别的原因,主要是在这个黑漆漆的,连阿斯塔特的微光视觉都几乎不起作用的位置环境里,离开唯一的光源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策。
洛特拒绝承认,他不在这方面进行任何努力的原因,最终还是会被归结到“他打不过”上。
他本来想在当前的情况里,也发扬一下自己从战帮里继承来的优良传统——意思是上级说什么我做什么,上级不提我绝不多嘴,假装自己是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机仆——以明哲保身来着。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藤丸立香的风格和他此前所见过的所有上级都不一样。
其实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这在之前,她和队伍中其他几个人的交谈与互动当中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了,但是洛特从没把自己也真正当做这个队伍中的一员,自然也并不认为自己也能得到类似的待遇。
这种错觉一直持续到他们在这段漆黑的走廊里坐下来。洛特借着权杖散发出来的微光,看着藤丸立香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概是压缩干粮的东西,拆开,随后无比自然地把最上面的一块递向了洛特的方向。
这个动作令洛特感到分外的惊恐,尤其是在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意识到,这不是当事人有意为之的什么策略,而是非常自然的,出于她过去人生教养所带来的习惯的反射行为,之后,他感觉更加惊恐了。
到底是怎样的教育,才能令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此自然地,在几乎不认识的,甚至前不久还处于敌对关系的人面前,进行“施与”这个动作呢?这是个圣人吗?
藤丸立香显然没有理解洛特在想什么。如果她理解了,她就会解释说这不过是小组成员之间分享食物的普通行为而已,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在吃,那多尴尬——但她理解错了。于是,接下来她做出的举动是收回手,把手上那块压缩饼干叼进自己嘴里,然后拿了包装里的另一块出来,又递往洛特的方向。
洛特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就算是他,在绝大多数由钢铁勇士组成的战帮氛围的耳濡目染之下,也能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再不接过来就是他不礼貌了。他在有点恍惚的精神状态中伸出手,在接过那块饼干的时候才明白过来,藤丸立香可能是觉得自己怀疑她先递过来的那块饼干下了毒。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对此做出解释,同时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真的吃掉对方递过来的,这个他差不多能一口囫囵个地咽下去的小饼干。他花了半秒钟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同时也意识到,刚咬下了压缩饼干一个角的藤丸立香,并不在意他思考着的这些问题。
“这是个在空间折迭之后形成的环形走廊。”她一边吃,一边跟没有对她的决策发表任何异议的洛特解释,“奸奇在祂自己的迷宫里惯用的手段了。一直往前走没有意义,不如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去思考该怎么破除这个空间折迭的问题。虽然阿斯塔特比我这样的普通人结实很多,但你摔下来的时候产生的伤势也该稍微缓解一下。”
洛特很茫然地举着手里的压缩饼干,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状态当中:回顾一下他的人生,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被自己的任何一个上级,这样“照顾”过。
这没有令他改变自己“有机会便一定要想办法逃走”的想法,但也确实,令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些从未有过先例的感触。
——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其他人的方位。”形势不是非常乐观,但阿库尔多纳目前还很乐观,“这两个小东西对该选择大厅中的哪个出口也有一番见解。接下来只要跟着它们往前走——”
“阿库尔多纳。”珀伽索斯很突然地出声打断了对方自顾自滔滔不绝的论述。在阿库尔多纳疑惑地循声望去的时候,又发现,出声吸引了他注意力的那个人在向他提问的同时,并没有一并把自己的视线也落在他的身上。
“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有些事想单独问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珀伽索斯盯着的是在一边的地上相互扑腾着游戏,等着另外两人跟上的小斯芬克斯们,“算是些关于藤丸立香的问题。”
阿库尔多纳虽然疑惑于珀伽索斯突然决定在此时提出与现状不直接相关的问题,但没有对此产生太多疑问。珀伽索斯与藤丸立香确实还算是刚刚才认识,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体感上的一个泰拉日,他会对这人的一些决策或者做派感到不理解,也非常正常。
于是,不疑有他的阿库尔多纳很自然地应了下来。在对方再次开口之前的那个细微的时间差里,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这位克隆原体向他询问“为什么信任这样一个凡人小姑娘”的话,他该举出哪些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为藤丸立香的能力做出证明。但珀伽索斯没有问这个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额外强调了自己接下来的问题所具备的虚拟性,“如果我和藤丸立香之间发生了冲突的话,你会选择站在谁那边?”
这确实是一个阿库尔多纳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的问题。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里,他拒绝思考这个令人难办的景象,并且反射性地反驳出了声:“可是,您——她——这怎么可能呢?”
比起反驳,他的语调更近似于哀求,应当被看做一种以言语上的否认阻止事实真正降临的尝试。但珀伽索斯在这句话之后,终于转向了阿库尔多纳的方向——后者没有办法从对方掩藏在头盔下的面孔之上辨认他真实的态度,能够供他做出判断的依据,只有珀伽索斯一如往常平稳的,令人分不清他真实想法的语气:
“你当我心血来潮,偶然地做出这么一个假设就行。我没说这事一定会发生。”他的语调听起来很轻快,但句子中表露出的内容则明显完全是另一回事,“阿库尔多纳,这只是一个假设。”
他还是要我回答。被逼问的那一方非常明白自己基因之父的克隆体所说的言外之意。这个他甚至不愿意过多设想的未来就像一朵阴云一样,逼迫着他进行这种阴郁晦暗的思考。他很想找个法子,打个哈哈把这个话题混过去,但一来,他本就不擅长这种事,二来,在镀金战甲那双无机质目镜的注视之下,阿库尔多纳在本能间认为,自己没办法耍什么滑头。
于是,他开口回答——
——
疼痛不能阻碍纳西尔·阿密特,这些感受只让他更加地愤怒。
离开了风暴边界号上钻出来的奇特怪兽,纳西尔认为,落单的自己总算不用顾忌什么只有藤丸立香才会坚持的“先来后到”愚蠢规则,又有资格变回阿密特了。
愤怒的阿密特在灯火通明的走廊当中穿行。他也在之前的骚乱当中经历了一阵非常亚空间风格的失重下坠,并摔到了一段没见过的走廊里。但对他来说,接下来该采取怎样的行动,是显而易见的:他所在的这条走廊两侧架着间隔恰当的火把,在他从地上爬起来之后,那些火把就在某种巫师的把戏之下依次点燃,以幽蓝色的火光驱散了走廊中原本的黑暗,并且以一侧光明、一侧黑暗的明显视觉提示,告诉了他到底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他就这样顺着明确的提示,在愤怒当中向前,很快走进了另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即便是并不很关心周遭环境的阿密特,也在置身于此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发现,这里与他们之前所经过的许多地方都非常不同——在他们还是一个小队整体的时候,他们所经过的走廊当中虽然也同样遭受了万变之主势力的混沌侵蚀,但总归还是能看出墙壁的原本建材是怎样的石料,上面的浮雕与壁画大致上的风貌为何的。但在此处,四周的墙壁与地板则几乎全都已经变成了水晶般的材质,在四周架起、升腾着蓝色光焰的巨大火盆的映照之下,在光线几乎无止境的反射当中,向置身其中的人无差别地以万花筒相似的炫目感进行轰炸。
如果是普通的凡人,或许在进入这个大厅的同时,就会被自己眼前过量的信息情报直接过载掉自己的视觉器官。即便是作为阿斯塔特,又戴着可以自动过滤不适宜光线的头盔的阿密特,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也在大厅中璀璨的光线当中懵了一下。而在他适应眼前的情况,在眼前一片花花绿绿模模糊糊的光斑当中找到自己应该寻找的目标之前,被藤丸立香称作“尼托克丽丝”的那个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这个女人从语气上听来,多少是有些气急败坏了,“我不是这样安排的!第一个到达这个大厅里的本应该是乘坐着阿密特的同盟者,然后我们会在阿努比斯神的见证下进行法老斗法——”
“啊。”纳西尔·阿密特在终结者装甲的狰狞头盔之下冷笑道:“很简单,你的法术在筛选条件上出了错——因为我的名字,也是‘阿密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