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扇‘矜持’,那应该是九尾的荒器。”帝江曦道。照霜道场赋予的、对器物的智识,即使是荒器也能够识别。
除了饕餮这样的异类,高级的荒裔都擅长使用自己的荒器战斗。九尾这看似柔弱的团扇上,两人都感到了致命的威胁。
御杵吞取刺中矜持的扇面,就如若正中一面坚盾的中心。枪尖附带的“破械”属性石沉大海,帝江曦感到手臂巨震,进攻的力量被全数反弹了回来。
龙宫盏施展刚柔并济的枕流漱石,也没能从两侧切开这面团扇。它边缘的锋锐比肩这天下最嗜血的神兵,轻轻摇摆间浮屠高塔被一层层切裂。
九尾的身法犹如舞蹈。她身着嫁衣般的红裳,衬着青丘血月,起落间不经意的放浪之姿,使人神魂颠倒。
三弦琴一声又一声,如同春夜的急雨。赭红与炽金移形换影,万象在浮华之上奔腾。
残照龙宫盏、一花亿世界,善见千眼翎羽开拓天城,帝落剑斩出空想无忧的乾坤。他们瞬息千里,腰斩青丘,血月在潭影中缭乱,法界在倾轧中扭曲。
龙宫盏与帝江曦都受了不轻的伤。九尾的团扇攻击精准又高明,无极韵与九层魔城朽木刻都无法完全抵消她的伤害。
青丘不夜城,光影零乱间,现出了过去的幻影。
马蹄踏过泥潭,脏兮兮的小女孩抱着布偶,在街边不知所措。
一个地位尊崇的人在小女孩身边停下。他穿过因战争而落难的百万流民,唯独为这小女孩而驻足。他擦干女孩脸上的泥泞,细细观摩了片刻,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他收养了她,抚养她长大。同她一起长大的,还有一个少年——照霜家的公子,照霜砚。
那是个沉默寡言,却天才卓群的少年。他们之间渐渐生起了情愫——这细微的情感,都被她的养父看在眼里。
“要得到照霜一族的青睐并不容易,你需要学习很多东西。”
她接受了。在养父的指导与熏陶下,她学会了天下所有的歌舞,学会如何取悦男人、展现美丽。即使是照霜砚这样心如坚铁的男人,都不得不在她面前沦陷。
无数的光影,在城市的街头巷尾辗转。这个不知何为幸福的少女,已然迈过她人生的山巅。
她被嫁给了一个郡国的领主。她不能违背她的养父,因为是他从战争中拯救了她,给了她再一次的生命。
新婚之夜,她的团扇被野蛮地撕裂。那领主如同一只饿兽,占据了这具他垂涎已久、青春美好的身体。
她接受了。她用学到的技巧取悦了他。不谙世事的她天真地以为,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与其痛苦地抵抗,不如学着迎合、接受。
郡国领主沉醉于她的身体,日渐昏沉、消瘦。第二年,那郡国就被外来的势力踏平毁灭。
那股势力的领导者,名叫照霜砚。
她自觉没有颜面面对曾经的旧爱。她逃避了,没有去见照霜砚,而是再一次回到养父的囚笼,通往了下一段悲惨的命运。
“认命吧,你已经是个堕落的女人。美丽是你唯一的倚仗。”
九次出嫁,九个国家。她让无数的王者倾倒,与她流连于床帏。她让励精图治的国家变得糜烂,让开明睿智的郡主变得昏庸。
她接受了一切。她接受残暴的蹂躏,接受士人的谩骂,接受史官的笔伐,接受负罪与亵渎。
可她若不在禁庭春昼之中以快乐麻痹自己,又怎能忍受这一滩烂泥般的人生。
每一次,紧随在她嫁妆之后的,都是照霜砚的兵锋。他追逐着她,一路踏平了世界,却唯独不能与她再相见,重叙旧日。
她醉酒于深宫,放浪形骸的时候,那少年卧薪尝胆,夙兴夜寐。
她幼时长大的地方,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字——“宫心城”。她的养父,如今是统御宫心城的霸主。
他吞并了九个国家,登临高塔。
“当年在泥地里捡到你的时候,我便知道,你会成为我最强大的武器。”他站在她身后,在高塔之顶俯瞰着繁华的宫心城。
“我想毁灭谁的时候,只需要把你的嫁妆送去,然后照霜砚便会如同猎犬一样,帮我将他与他的国家撕成碎片。”
他把她当作饵料,把照霜砚当作猎狗。他们的人生被这个野心家利用,在拉扯追逐之间消磨尽了时光。
“没有男人可以拒绝你,我也不例外。”他从身后抚摸着她的脸蛋,“我可是第一个享用你的男人......虽然你可能不知道。”
她被绝望包裹,再也喘不过气来。她逃不出这座宫心城,就像她逃不出心底永堕的迷宫。这世间的空气对她而言已是毒药,模糊憎恨与情欲的界限。
她接受了。被美丽所诅咒的人生最后,她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她被锁在了宫心城的高塔中。
当照霜砚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影正在屏风之后纵情云雨。那淫乱的身姿已然不可描述,颠覆了照霜砚的认知。
高塔中遍地躺着面如枯槁的、赤裸的男人,而她的影子被烛光放大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只渴血的妖狐。
“对不起,是我对你的爱,让你痛苦至此。”照霜砚道。
如果他死了心,不去追逐她的影子,或许她可以与那领主厮守到老。就算迁就一个混蛋,也比沦落至此要更好吧。
熏香轻烟散去,她衣衫不整,怔怔地看着她曾恋慕的少年。少年长出了胡茬,眉眼间有些疲惫;她的床帏一片狼藉,满地不堪。
我愿永堕黑暗,换你纯真如初。
她是红颜,他是灾祸。他们加在一起,就是那一段警戒世人的寓言传说。
昧见浑的脐带,搅动母海。这便是莽荒圣者九尾,由何而来。
“倘若我们命运互换,帝江曦,”九尾道,“你还能如现在这般骄傲吗?”
她曾将这座城市焚烧殆尽,再回首时,它又矗立在她的脚下,一切如常。那之后她毁灭过无数的世界,以杀戮为药,本以为此心再无波动,直到遇到了龙宫盏,与帝江曦。
过去的幻影,依然在纠缠着她。
“天变地异——”九尾厉声,九条尾巴狂舞如绽放的红莲。
一道道冥界之门,在青丘不夜城的主街之上打开。沿途的高阁楼宇化作漫天碎块,在绚烂的虚无背景之上螺旋。
三弦琴音,是虚无异界中流通的经络;冥河结界,是她由人向兽转变的门阵。这座浮华都市瞬息崩毁,如骤然吹爆的气球的一般,释放出无穷无尽的喧嚣。
“罗生逆影。”
那剩余力量的三条尾巴,在这时同时亮起纹路。
能见,无明,境界。此刻九尾背负的欲望超越红尘,随着天变地异迈入究极。穿过那一扇扇灵体之门,只有不灭的高塔漂浮于虚空。
九尾站在塔前,全身浮现出妖媚的纹身。她的衣裙全部化作火焰,如同命运天罚一般灼烧她的身体;长发披散,摄人心魄的美丽如瀑布倾泻。那窈窕曲线之下,是一切因业的嚆矢。
帝江曦,汝为妾身站在光里的逆影。
倘若此刻你我命运互换,在此挑战你的,是妾身与照霜砚,你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