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里的牛油灯结了灯花,噼啪炸响时我正攥着半枚玉扳指。
指腹摩挲过扳指内侧的刻痕——是“忠”字的残笔,和三日前那个青衫谋士腰间挂的玉佩纹路如出一辙。
“公子,粥要凉了。”曾瑶的声音从帐外掀帘处传来,她端着陶碗的手还沾着药渍,我这才想起她昨夜守了半宿伤兵。
她发间那支木簪歪了,是替伤兵包扎时被扯的,我记得这簪子还是上个月在市集买的,她说木头比金玉养发。
“放着吧。”我把扳指塞进腰间锦囊,抬头时正撞进她泛红的眼尾。
她定是又翻出那幅画像了——画里穿胡服的女子,眉眼和她有七分像,是她在破庙梁上藏了三年的东西。
“等忙完这阵子,”我故意用调笑的语气,“带你去查那画像的来历。”
她耳尖微烫,却没接话。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有士兵吼了句“姓陆的根本没安好心”,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我掀帘出去时,正看见士兵甲掐着士兵乙的衣领。
士兵甲的左脸肿得老高,是刚才被人砸了饭盆;士兵乙怀里还抱着那把染血的刀,刀柄上缠着他娘缝的红布,此刻红布被扯得歪歪扭扭。
“说!是不是陆公子让你故意冲前锋?”士兵甲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兄弟就是跟着你冲的,现在还在帐里咳血!”
士兵乙眼眶通红:“那是游牧人的箭雨!换了你带队,难道能躲得过?”
人群越围越多,几个伤兵撑着拐杖往前面挤。
我看见联盟将军站在人群后,手按在剑柄上,眉峰拧成死结——他腰间的虎符晃了晃,那是三天前我提议用虎符分调兵力时,他亲手系上的红绳。
“都松手。”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沸锅。
士兵甲浑身一震,松开手后退半步;士兵乙踉跄着扶住旗杆,刀鞘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响。
“陆公子。”人群里突然冒出个尖嗓子,是三日前替伤兵分药的伙夫老周,“我听前营的张二说,您让咱们冲前锋,是为了抢英雄大会的功劳?说什么‘首战告捷’的名声,比咱们的命金贵?”
“放屁!”士兵乙急了,“陆公子冲在最前面!我亲眼看见他替王老三挡了刀——”
“亲眼见的?”老周嗤笑,“您那眼睛,能比得了那些读过书的先生?昨儿个有个穿青衫的先生在灶房坐着,说陆公子根本不是什么抗胡义士,是南边来的投机商,等咱们把游牧人耗得差不多了,他好摘桃子——”
青衫!
我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那半枚扳指在锦囊里硌着腰,像块烧红的炭。
联盟将军走过来,手搭在我肩上,力道重得反常:“陆公子,这些话...你怎么说?”
我盯着他眼底的动摇,突然想起三日前议事时,他也是用这种眼神看我——当时我提议用火油破敌,他拍着桌子说“胡闹”,可当火油桶在敌阵炸开时,他又红着眼眶说“好小子”。
“将军,借一步说话。”我转身走向偏帐,曾瑶跟着进来,顺手把门帘系紧。
“他们说的青衫客,是三天前在树后偷听议事的那个谋士。”我掏出扳指搁在案上,“他消失在土坡时,留下了这个。”
联盟将军盯着扳指,喉结动了动:“你是说...咱们内部有内鬼?”
“不止内鬼。”我摸出怀里的玉佩——是矿洞老者给的,刻着“镇胡”二字,“首战咱们烧了游牧人的粮草,他们主力至少得五日才能到。可刚才我看尘烟,那规模...最多三日。”
曾瑶突然插话:“公子,我昨日给伤兵送药,听见两个马夫闲聊,说后营少了五袋盐。”
盐?
我心里一沉。
游牧人缺盐,这是他们南下的主因之一。
若有人把盐卖给他们...
帐外又传来吵嚷,我掀开条门缝,看见老周正把药罐往地上摔:“连药都不够了!肯定是陆公子私吞了!”
“知识洞察眼”突然在我眉心发烫。
这能力每次使用会失忆十分钟,但此刻顾不得了。
我闭眼再睁眼,眼前的人影头顶浮起淡金色的字——
老周:“青衫先生说,摔了药罐,陆尘就得担责任。”
士兵甲:“我兄弟咳血,可老周说陆尘故意不给好药。”
联盟将军:“若谣言是真,我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曾瑶:“公子要使用能力了,他又要忘记十分钟...上次他忘了给我买糖葫芦。”
我猛地捂住额头,眼前发黑。
等再看清时,曾瑶正攥着我的手腕,眼眶发红:“公子,你又用了。”
“十分钟...够了。”我扯出个笑,“老周是谣言的线头,顺着他找青衫客。”
联盟将军拍案而起:“我这就命人拿了老周!”
“慢。”我按住他,“打草惊蛇。咱们先稳军心。”
黄昏时,校场点起了二十堆篝火。
我站在点将台上,脚下是士兵们参差不齐的呼吸声。
曾瑶在台边替我捧着水囊,指尖悄悄勾住我衣摆——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各位兄弟。”我提高声音,“你们中有人觉得我陆尘是来抢功劳的。好,我今天就把话摊开说。”
台下安静得能听见火星爆裂的声音。
“我陆尘,三日前还是个被人打断腿扔在破庙的废物。”我扯开衣襟,露出腰间狰狞的旧疤,“是曾瑶背我去医馆,是你们将军给我裹伤,是你们中的老张头给我塞了两个炊饼。”
“我为什么要带你们冲前锋?因为游牧人的箭阵,最前排的盾兵能挡七成箭!”我指向士兵乙怀里的刀,“他怀里那把刀,刀背有三道凹槽,是我让人连夜打磨的——专磕游牧人的狼牙箭。”
“至于药不够?”我转头看向老周,他正缩在人群里搓手,“后营的药车昨日被雨水泡了半车,我让曾瑶把剩下的药按伤情分,重伤的用金创散,轻伤的用草药膏。老周,你昨日是不是见我往伤兵帐里搬了三箱药?”
老周脸色煞白,后退半步撞翻了篝火架。
火星溅到他裤脚,他跳着脚拍火,却再不敢抬头。
“各位兄弟。”我放缓语气,“我陆尘不是圣人,我图什么?我图这乱世里,能有个地方,让曾瑶不用再裹着破布当丫鬟;让士兵乙的刀,不用再沾自己人的血;让咱们的爹娘妻儿,能睡个安稳觉。”
校场突然响起掌声。
先是士兵乙,他举着刀喊了声“陆公子”;接着是士兵甲,他抹了把脸,吼“奶奶的,老子信你”;最后连伤兵都撑着拐杖站起来,木杖敲地的声音,像擂鼓。
联盟将军走过来,拍我后背的力道比早上轻了些:“陆公子,是我着了道。”
“将军,”我压低声音,“让士兵甲带十人盯老周,士兵乙带十人查盐车。青衫客...还在暗处。”
深夜,我坐在帐外石墩上擦刀。
曾瑶端来碗姜汤,热气糊住她的眼:“公子,你用洞察眼又忘了什么?”
“忘了。”我喝了口姜汤,辣得眯眼,“不过我记得,你上次说想吃糖葫芦。等打完这仗,我让人去城里买十串。”
她耳尖又红了,转身要走,却被我叫住:“曾瑶,你说那幅画像...会不会和青衫客有关?”
她脚步顿住,月光下,我看见她攥着画像的手在发抖:“公子,我总觉得...他说的‘某些钥匙’,可能不止是战争。”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探马归来。
我接过军报,烛火在“游牧主力距边境百里”几个字上摇晃。
曾瑶凑过来看,发梢扫过我手背——和早上递水囊时一样,微微发颤。
青衫客的扳指还在锦囊里,硌得我腰疼。
我望着天边将明未明的月亮,突然想起矿洞老者的话:“第一扇门后,是第二扇,第三扇...直到你看见最深处的真相。”
而我们,不过才刚跨过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