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成都城外。
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祭坛,拔地而起。
白幡如林,随风招展,上面用黑墨写着一个个在刘焉查奸风波中逝去的名字。
祭坛正中,并列摆放着三座最为显眼的灵位。
居中的,是“故忠谏从事王累之位”。
左侧的,是“故益州别驾张松及其阖家百口之位”。
而右侧的,那个让所有益州人心头狂跳的灵位,赫然写着——“故益州牧刘焉之位”。
这三座灵位,就像三道惊雷,劈在所有前来观礼的益州士人心中。
忠臣,叛臣,旧主。
顾衍竟要将这三者,放在同一座祭坛上公祭!
这是何等狂妄?
又是何等深意?
吴懿穿着一身崭新的将军铠甲,站在观礼队伍的最前方。
他身后的,是那些追随他杀了刘焉,献了成都的“功臣”们。
他们本该是新朝的宠儿,此刻却如坐针毡,只觉得那身铠甲,变成了滚烫的烙铁。
“咚——”
一声沉闷的鼓响,祭典开始了。
没有繁琐的仪式,也没有冗长的祭文。
马超一身银甲,策马而出,他没有看吴懿,只是对着全场朗声喝道:“主公有令!今日之祭,无关功过,只为亡魂!凡此乱中逝者,皆为我大汉子民!今日,当以一拜,慰其在天之灵!”
他目光如电,直视吴懿:“吴将军,你等,为百官表率,请吧!”
“请吧”二字,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吴懿的脊梁上。
吴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身后的将领们,更是面面相觑,进退维谷。
拜?
如何拜?
向王累拜?
等于承认自己是残害忠良的帮凶!
向张松家眷拜?
等于承认自己之前对张松的指控,都是一场笑话!
向刘焉拜?
他们是弑主求荣的逆贼!
如今,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自己亲手杀死的旧主灵位,行跪拜大礼!
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这哪里是祭奠?
这分明是一场公开的审判!
一场不流血的行刑!
“怎么?”
马超的声音冷了下来,他把玩着马鞭,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莫非吴将军觉得,这些亡魂,受不起你这一拜?”
吴懿浑身一颤,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有讥讽,有快意,有鄙夷,有怜悯。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今日若是不拜,便是公然违逆顾衍的命令,下一刻,马超的狼骑就会将他们撕成碎片。
他咬碎了后槽牙,牙龈渗出了血。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遵命。”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沉重如铅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上了祭坛。
他身后的“功臣”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如同提线木偶般跟了上去。
“一拜,忠谏之魂!”
司仪高声唱喏。
吴懿双膝一软,对着王累的灵位,深深地跪了下去,将头颅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咚!”
这一拜,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拜的不是王累,是他自己那早已荡然无存的忠义。
“二拜,无辜之灵!”
吴懿机械地转向张松一家的灵位。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在刘焉面前,信誓旦旦地指控张松为叛徒。
他又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带兵,查抄了张松的府邸。
如今,他却要对着这些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冤魂,叩首谢罪。
“咚!”
这一拜,拜碎了他仅存的颜面。
台下,无数益州士人看着这一幕,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一个靠着构陷同僚、弑杀旧主上位的人,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三拜,旧主之灵!”
当司仪喊出这句唱喏时,吴懿身后的一个年轻将领,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压力。
“噗通”一声,他竟是直接瘫软在地,人事不省。
吴懿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块写着“刘焉”二字的灵位。
他仿佛看到了刘焉那张临死前,充满疯狂与不甘的脸。
那张脸,此刻正在对着他狞笑!
“哈哈,吴懿!你杀了我,如今,却要像一条狗一样,跪在我的灵前!”
幻觉,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闭上眼,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将自己的额头,撞向了地面。
“咚!”
这最后一拜,彻底粉碎了他的野心,他的尊严,他的一切。
他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一个亲手埋葬了自己所有功绩的,可怜虫。
祭坛之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而残酷的一幕,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吴懿和他的党羽们,像一群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们的灵魂,仿佛已经被这场诛心的祭典,彻底掏空。
就在这压抑到极致的氛围中,一个身影,缓缓从狼骑营的阵中走出。
那人一身素白孝服,身形瘦削,面容憔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当他走进场中,走进所有人的视线里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张......张松?”
“是张永年!他真的没死!”
“天啊!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来人正是那个被认为早已自尽,却又“死而复生”的益州别驾,张松!
他的出现,像一颗真正的炸弹,在人群中轰然引爆。
吴懿猛地抬起头,当他看到张松那张熟悉的、丑陋的脸时,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是死了吗?
那封血书,那具被送回来的“尸体”,难道都是假的?
张松没有看任何人,他径直走上祭坛,无视了跪在地上的吴懿等人。
他的眼中,只有那三座灵位。
他走到自己家族的灵位前,双膝一软,重重跪下,长跪不起,无声地流下两行清泪。
这一跪,是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悲痛。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到王累的灵位前。
他没有跪,而是整理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标准的叩首大礼。
这一拜,是为同僚,为知己,为那一份宁折不弯的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