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可惜我没他命好(1 / 1)

“四娘……”何大夫看着跟行尸走肉般起身离开的程诺,心跟着揪紧,“不一定呢,还是有机会的。”

真的还有机会吗?

这回连程诺都不相信了。

何大夫赶忙给站在一旁的十七使眼色,没想到对方比他更有眼力,跟着程诺走出营帐。

屋外,大梨村百姓的身影忙忙碌碌,众人脸上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家园被毁的担忧,好在人还在,只要人在,希望就在。

可她二哥呢,她二哥还在世吗?

十七端详身旁人的情绪,想说些话安慰她,到头来发现一切解释的语言都太苍白。

“我再去带人打捞,一定能找到的。”十七。

程诺摇摇头:“这么久了,说明我哥根本没飘到大梨村。”突然,她想到什么,拽着男人的胳膊激动道,“你说,会不会我哥在半道上就被人救了?”

十七皱眉:“过去好几日了,二顺兄弟多少会给家里报个信。”

“万一他失忆了呢?”程诺目光灼灼,“就跟你之前一样。”

十七瞥了她一眼,脸上写满了无语:“我那是装的。”

程诺:“万一他张不开口,或者被人胁迫,救了一命以身相许,要娶别人家的女儿!”

十七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比戏文都精彩。”

程诺像是被煮熟的虾,背脊一下子弯了。

十七见她蔫蔫的,神色不忍,手背搭在她头上,轻轻顺了两下:“要不我去别的村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程诺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回去收拾东西,二人先从最近的云溪村打探。

云溪村满目疮痍,洪水过后庄稼稻田被毁,屋舍被击打得支离破碎。

从前炊烟袅袅,烟火繁盛的村庄,一夕之间宛若人间炼狱。

“我是村长……你们都要听我的……哈哈哈,我要升官了……”斜坡上,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抱着一块木板,仰天大笑。

有人经过他时,他便拉住那人,举起木板道:“你考我,我全会背,律法我可熟了。”

“神经病!”

村民家园被毁,本就伤心,见他疯癫无状,气上心头:“背你个死人脑袋,你不是村长吗?为什么大梨村的村长知道带村民上山避难,你却半个字不提?”

“一天到晚跟大梨村比,比比比,比到最后村子毁了,你他么疯了一了百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程诺看到孙村长被村民一脚踹进泥潭里,他第一反应不是爬起来,而是去抓那块浮木,仿佛那不仅是他救命的浮木,也是他人生的救赎。

村民骂了句“疯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梨村活下来的百姓,十不足一,程诺询问几个村民,都没见过程二顺。

大多数人懵懵的,麻木的,有人抱着孩子的尸体唱摇篮曲,有人沿着河岸一遍遍打捞父母的尸体,还有妻子在尸山血海中,一具具翻找丈夫的尸身……

“没有,走吧。”十七最后看了眼“炼狱”,带上程诺往下一个村镇出发。

灵水镇下面有三个村庄,竹园村百姓大多逃上鹿山,受灾远比其他两个村镇轻微,桑麻村有半数进了山,剩下的一半因为村中盛产桑麻树,大多数村民擅长爬树,活下来的人也不少,唯一最后一个村子,损失惨重。

程诺出发前,姚头儿托她帮忙,给家里的老母亲带个信,说他一切安好,不要惦记。

“他娘住哪个村?”十七问。

“旗岭村。”程诺应答。

十七脚步一顿:“那不就是灾情最严重的村庄!”

旗岭村的村长当初因为离鹿山太远,听完村长叔公的建议,立马否决。

肯定是没有通知百姓撤离的。

十七:“那他娘……”

程诺笑道:“别担心,说来巧,姚头儿去前线抗洪后,担心老母亲和媳妇待在家危险,将人送去隔壁桥儿镇的舅舅家,刚好躲过一劫。”

“桥儿镇离得近,我们先去传信,没准那儿能找到二顺兄弟的线索。”十七从行囊里掏出面饼,又打开水袋递上前,“你从昨晚开始没吃东西。”

程诺没胃口:“不想吃。”

十七胳膊强硬地保持原态,不退不进,像是她不吃今天不会让她多走一步路。

“好,我吃。”程诺硬塞了两口,灌了水,一脸无奈道,“现在可以走了吧?”

男人勉强抬抬眼,看起来仍旧不甚满意。

“累了,再休息会儿。”

程诺:……

她低头看了眼磨破后跟的鞋底,再看对方只是有些脏污的鞋面,明白他这是觉得她走太多路了,需要休息。

程诺突然道:“你说我二哥为我二嫂涉险,到底值不值?”

十七目光幽幽望向远方:“只要他愿意,就值。”

“若你是他,你会愿意冒着没命的风险,完成心爱的人夙愿吗?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机会,”程诺问。

十七许久后才回道:“我不知道。”

“那说明你不是恋爱脑,”程诺拍拍他的肩膀,“你比我二哥强。”

十七嗤笑道:“可惜我没他命好,至少他丢了,会有人惦记。”

“要是哪天你丢了,我也会找你的。”程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发现根本掸不干净,干脆放弃,反正她现在跟泥里捞出来的没两样。

大家都是泥人,谁嫌弃谁啊?

转身时,突然发现刚才还好好的男人,突然目光炯炯盯着她。

“怎么了?”

十七轻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实则刚刚,程诺说出那句“要是哪天你丢了,我也会找你的”时,他承认,他触动了。

被人惦记的感觉很好。

至少证明他不是白来世上一趟,他也是有亲人朋友的。

这是从前的他,想都不敢想的。

一间砖瓦房农舍内,身穿鸭青色裙袄的女子正在廊下炉火上熬药,她身形偏胖,干活动作麻利,从背影看是个擅长操持家务的年轻姑娘。

“爹,药熬好了,你喂还是我喂?”

女子一手端碗,一手因太烫捏住耳尖。

吧嗒着旱烟的老汉,一看女儿的神色,便将她的小心思猜得七七八八。

“你喂,你喂,爹不跟你抢!”

女子憨笑出声,脸上浮现一坨红晕,但因肤色偏黑让人瞧不真切,端着药碗脚步生风跑进屋。

一旁浣洗衣物的妇人见了,笑着跟老汉打趣:“表妹这是瞧上那汉子了。”

老汉吐出一口翻腾的烟气,沧桑的五官因忧愁挤在一处,他叹了口气:“哎,就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屋内,一片昏暗,榻上的男人紧闭双眼,已经昏睡了三四日。

鸭青色裙衫的女子正用削细的竹筒给他喂药,大夫说了,只要能喝药,便没有性命之忧。

药喂得有些快,苦涩的汤汁顺着嘴角留下,女子手忙脚乱给他擦拭唇边,再抬头时,正对一双睁开的瞳眸。

刚从昏迷中清醒,男人的瞳孔有些涣散,像是覆盖层薄雾,让人觉得有些傻傻的。

没多久,瞳孔收缩成一双墨玉珠,紧紧盯着面前人。

女子惊喜睁大眼,两颊的软肉因为开心,挤成一团,像是两个汤圆,黑色的汤圆。

屋里光线不好,加上外头是阴天,程二顺刚睁眼时,差点没注意身旁坐了个人。

待看清,方觉面前不是黑影,而是一座小山。

“你醒啦!”女子不自觉往男人方向挪了挪,“是我救了你。”

程二顺最后记忆,停留在将逃生木板给了身旁溺水的同伴,他却被洪水冲走了。

他动了动身子,突然觉得后脑勺剧痛无比,才想起来,失去意识前,脑袋好像砸到水中乱石。

“我的头……”他皱紧眉头。

女子解释:“你脑袋受了伤,昏迷三四天了。”

“三四天?”程二顺大惊,他一觉竟然睡了这么久。

女子眨着兴奋的眼睛,试探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家住哪里吗?”

男人愣怔片刻,就在女子瞳孔中的兴奋越来越浓时,他开了口:“我家在大梨村,姓程,在家行二,多谢姑娘救命,我……我得走了,家里人该担心了。”

结果还没坐起身,就因脑袋剧痛,整个人载在枕头上,被砸中的后脑更疼了。

“别动!你伤得很重,大夫说了得养一个月。”女子噘着嘴,说话没了刚开始的温柔,“那你成婚了吗?”

程二顺不明所以,老实道:“嗯,我跟媳妇还有一儿一女。”

女子彻底垮下脸,随即一想大梨村好像被洪水淹了,万一男人的妻子儿女……

她摇了摇脑海中邪恶的想法,算了算了。

“既然醒了,自己喝吧。”

程二顺怀里被塞过来半碗没喝完的汤药,因女子推过来的力道不小,胸前撒湿了一片。

女子丧眉搭眼:“我让我爹来给你换衣服。”随即出了屋,“爹!他醒了,药撒身上了,你去帮帮他。”

洪亮的嗓音配上摔门而去的背影,震撼程二顺许久。

这姑娘,真结实啊!

一老汉推门而入,见到程二顺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别介意,小女不懂事。”

“不会不会,”程二顺的父女相救,感谢还来不及,当然不会介意,“老伯,我现在行动不便,能不能劳烦您帮我给家里带个信。”

老汉将烟袋放在桌上,随意坐下,“刚听你说,家在大梨村,哎,你可能不知道,大梨村如今的情况不好啊!”

他把官府泄洪的安排说给程二顺听,末了,骂了一句:“狗官!要泄洪也不提前告知老百姓,大伙儿能逃一个是一个,一帮酒囊饭袋,呸!”

程二顺将村里人提前到鹿山上避难的事说了,老汉眼里冒起亮光,称赞道:“还是你们村长有远见,刚你说你姓程?我马上就去大梨村替你送信。”

程诺按照姚头儿给的地址,找到他舅舅家门前时,刚好从院里出来个六十岁上下的老汉。

对方一听是给外甥保平安的,连忙把人领进屋。

“外甥媳妇,快,你男人来消息了!”老汉冲院里晾衣服的妇人道,“还不去把你婆母找回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省得她从早到晚担惊受怕。”

妇人跟姚头儿很有夫妻相,都是天庭饱满大富大贵的长相,闻言,热情地招待程诺和十七坐下,倒好了茶洗好果子,这才出了门。

小院里不大,跟程诺先前在云溪村那套青砖瓦房差不多的装饰,算得上乡下不错的屋舍。

“喝茶喝茶。”老汉喜笑颜开,又冲屋内喊道,“飞燕,来客人了。”

飞燕,灵活小巧,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窈窕纤细的姑娘。

所以穿鸭青色衫子的女子走出来时,小山一样的身形,属实吓了程诺一跳。

更让她震惊的不是女子的长相,而是她拿在手上的衣物。

一件男子的外衫,领口上有块显眼的蓝色补丁,程诺记得很清楚,程二顺出发从军前,程母为了给他多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将从前压箱底的旧衣服翻出来,其中一件领口破了个小洞。

程诺自告奋勇给二哥打补丁,结果越缝越丑,程母看不下去接过手,随手从另一件破到不能穿的蓝衣服上扯下一块补上,跟眼前女子手上这件一模一样。

剩下的蓝衣服撕扯碎布,现在还在程家灶台上躺着呢!

程诺健步上前,抓着衣衫,紧张道:“这衣服哪里来的?”

飞燕上下打量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身子纤细窈窕,肤色是乡下不常见的白,羡慕地撅起嘴,刚想把衣服抢过来,视线突然扫到院中长身玉立的身影,一下子看痴了。

手中的外衫什么时候脱的手都不知道,人就这么飘到少年人面前,羞怯道:“这位公子,你生得好……”

结果话刚说到一半,刚才的女子横插一脚,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她撞到一边,语气里满是惊喜:“十七,真的是我二哥的衣服。”

十七眼里同样是笑意。

飞燕一瞧男人看女子的神色,好不容易死灰复燃的心又灭了。

天下花草都有主,偏偏没有一朵是她的。

气死了,今晚得多吃两个鸡腿!

老汉顾不上安慰闺女再次重创的小心灵,询问之下,哈哈大笑出声:“缘分,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真是妙不可言啊!”

程诺这时才知,她们在鹿山下救下老汉的外甥姚头儿,而姚头儿的表妹却恰好捡到了洪水中的程二顺。

程诺进屋看望程二顺,兄妹二人劫后余生,再见十分感慨。

听到妹妹一路从鹿山寻过来的情形,八尺壮汉也忍不住潸然。

“娘以为你没了,当场晕过去了,还好你活着,不然她怎么受得了!”程诺将官兵去榴花巷送抚恤金的事说了,“听说这次前线抗洪的官兵,十不存一。”

程二顺神色紧张:“那你嫂子呢?她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