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褪去的山脚,像是被巨兽啃食过的残骸。
本就因寒冬凋敝的树木,如今只剩歪斜的树干,树皮被撕扯得支离破碎,露出惨白的木质。
淤泥裹着断枝,在低洼处堆成小丘,不知谁家葬在山脚下的坟冢,上头的堆土被洪水席卷带走,只剩下竖立的碑帖。
空气中弥漫着腥气,混着泥沙的土腥,让人不适。
程诺几人踩着湿滑的泥地前行,鞋底不时陷进松软淤泥里,发出“噗嗤”响声,期间数次差点摔倒,全靠队友相互搀扶。
“小心些,别踩空。”十七边走边叮嘱。
上山的路比下山更困难。
就在这时,程诺脚步突然一顿。
前方一棵半倒的松树下,压着个青灰色的身影。
“你们别动,我去看看。”程诺道。
程诺走近,是个老者,衣衫上满是泥浆污浊不堪,右腿被树干压着,苍白的脸上头发乱散,看不清长相。
程诺蹲下身,指尖探向老者脖颈:“还活着。”
老者的眼睫突然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瞳孔在看清来人时,竟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是小恩公啊!”
他气若游丝吐出几个字,随即又昏了过去。
没等程诺弄清他口中“恩公”的意思,一阵风吹来,吹开他脸颊上散乱的发丝。
竟然是个熟人。
是那个会预测天象,结果半点不灵验的神棍。
程诺记得当初就是因为他给的救命药丸,程三虎摔伤的腿才保住的。
“认识?”十七走上前,“要抬回营地吗?”
程诺点点头:“有过一面之交,山下危险,时常有野兽出没,放他一人在此,必死无疑,带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意识逐渐清晰时,察觉到被救了。
身上潮湿的衣物换成干净麻布,腿上的伤被人医治过,只是手艺差强人意,老者颇嫌弃地看着上头刚敷好的草药,抬手扒拉下来。
程诺一进来,看到好不容易找到的草药被糟蹋,心疼得在滴血:“你干什么?这个档口,想在山上找能用的草药,很难的。”
老者鼻尖轻哼,“对你们来说是挺难的。”动作不停,三两下将药草抖落得干干净净。
“你腿受伤了,不敷草药好不了。”程诺叉腰,一脸凶狠模样,“再不遵医嘱,把你丢下山,信不信?”
“你不会的,”老人老顽童似的冲她眨眨眼,随即熟练地使唤起来,“小丫头,去给我找两根一尺长的木棍,如果有白芷,或者川乌,给我带些来。”
何大夫听说辛苦给病人敷的草药,被患者毁了,以为又是哪个不听话小娃,气冲冲钻进窝棚,结果看到一花甲老者一脸嫌弃地捏着他的草药细闻。
“里头混了土鳖虫,所以味道冲,”何大夫放下医药箱,拉开暗格重新配药,“现在山上资源短缺,就我一个大夫,老人家,我未必每次都有闲工夫给你重新配药。”
老者瞥了他一眼:“这药是你配的?”
“是啊?”何大夫道,“刚不说了吗?山上只我一个大夫。”
“你师从何人啊?”
何大夫满脸黑线。
老者鼻腔冷哼一声:“谅你也没脸说,辱没师门的玩意儿。”
何大夫瞪大眼,伸手指着对方道:“老人家,你好没道理,我们好心好意救你,你不感恩也就罢了,怎么能骂人呢?”
要不是看对方年纪大,又有伤在身,何大夫再好的脾气也收不住。
“骂你有错吗?”老者抖着掌心的青色碎药草,“土鳖虫擅治瘀血重症,却容易引起出血,我今年多大了,你给我用这药,是想害我命吗?”
何大夫沉默半晌,随即一拍脑袋。
糊涂了。
今日救治的伤者太多,大多是外伤,年纪普遍在中年,年纪大的老者能从洪灾中活下来的太少太少。
一忙起来,听说又来了个被大树压到腿昏迷的,赶紧带着草药过去了,一时间忘了对方的年纪是否受得了土鳖虫猛烈的药效。
何大夫连忙道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老人家,我重新跟您配药。”
见对方态度尚可,知错就改还有救,老者的神色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和缓下来屋里气氛也不紧张了。
程诺正好这时推门而入,将手里的两根木棍递上前:“你要的木棍,找了好久,正好何大夫在这儿,需要什么草药,你跟他说吧。”
何大夫盯着老者手上的木棍,一脸疑惑。
程诺摊摊手,她也不知对方想干什么。
“他好像懂医。”何大夫用口型道。
程诺想起当初的药丸,算命的懂医书是正常的吗?
两人正无声交流之际,老者已经将木棍绑在受伤的腿上,等何大夫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不可!”
只听“咔嚓”一声,是骨头归位的声音。
何大夫忙上前查看伤势:“哦呦,你刚才还教训我年纪大不能用土鳖虫这等霸道药材,一转头你徒手给自己正骨啊!老人家,你得六七十了吧?不要命了?”
老者忍着疼,呼出一口气,睨着眼睛看他:“我跟你能一样?十个你加起来,也比不上我。”
何大夫、程诺:好狂的老头。
很快,何大夫意识到对方所言非虚,老者原本被大树砸错位的骨头,完全复原,原本需要将养百来天,现在只需两三日便能恢复如初。
即便是济世堂的关大夫,也没有这样好的手艺。
眼前老人其貌不扬,到底是谁?
“四娘,你不是说他是算命的吗?”何大夫将程诺拉到墙角。
程诺一本正经:“是啊,我上一次见他,他在镇上给人算命,因为吃馄饨不给钱,被摊主追着打,是我救的他,后来他给我算了一卦,烂死了,一点都不灵,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何大夫满脸不信:“不会吧,他的医术……”
话没说完,程云突然从外头进来,急冲冲道:“何大夫,十七叔又救了个人,看情况伤得很重,您快去瞧瞧。”
何大夫立马收拾药箱,临走前多看了躺在草席上的老者一眼,转身离开。
十七带人在山脚下搜寻,试图找到程二顺的踪迹。
程二顺没找到,却搜到不少村民的尸体。
死透了的,统一运到西山脚下,洪灾过后容易引发疟疾,主要原因是尸体腐烂,加上动物粪便滋生的细菌。
最好的方法是集中处理,后期大面积消毒,尽量减少尸体对空气的污染。
找到的人当中,也有少部分幸运的,尚有一丝气息。
这些人最终能不能活,得看何大夫能不能救。
比如现下躺在草席上的汉子,被湍急河流中的断木当胸击中,捞上来时,面色发白,唇边不断溢出鲜血,可扒开湿透的衣衫,胸口却只有一片淤青,不见伤口。
何大夫把完脉,摇头叹气:“伤在内腑,肝脾破裂,血淤在腹,除非医圣来,否则……”
程诺认识受伤的男人,之前灵水镇摆摊时被流氓刁难,是这位姚头儿帮忙,她们的卤肉摊才没有被多收摊位费。
程诺记得,她是灵水镇的衙役,怎么会被洪水卷到大梨村来。
待看清男人身上统一服饰后,猜想姚头儿应该也去前线抗洪了。
没准他会知道程二顺的下落。
“有没有别的办法?”程诺语调焦急。
何大夫摇头:“这种伤势,寻常汤药根本无用,除非……”
“破腹,止血,缝合。”一道沉稳嗓哑的男声突然响起。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不合身麻衣的老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上前,众人见他眼生。
“你是?”程村长眯着眼睛问,“你是四娘从山脚下救回来的那个人吧?”
老者没搭话,费劲地蹲下身,指尖在姚头儿腹部轻轻一按,昏迷中的男人顿时痉挛,又呛出一口血。
“血瘀气滞,再拖半个时辰,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老者抬眸,目光落在何大夫身上,淡淡道,“你来给他开腹。”
何大夫身子一抖:“我?”
老者瞪他:“不是你还是我?你看我现在像是能动刀的吗?不然你指望谁,她吗?”
程诺被突然点名,缩了缩脖子:“砍人我会,救人我不会。”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准备烧酒、针线,还有……”老者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记得用麻药,让他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为何,何大夫下意识郑重接过刀,从未如此紧张过,从医数十年,他从未给人开胸过,人生头一次,还是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怎能不让他心慌。
“四娘,你别走,陪着叔,叔有点紧张。”
还没开始,何大夫已经开始流汗了。
程诺瞬间调整状态,将自己带入到手术台上专门给主刀医生擦汗的小护士身上,严肃道:“何主刀,一切听你吩咐。”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发现没有麻药。
那还搞个鸡毛。
开膛破肚的痛感,是个人都受不了。
巧了,程诺上辈子在末世,麻药是及其流通的物品,不仅可以用来击倒敌人,连她自己都没少用。
她只用扫一眼姚头儿,便清楚用量。
一针麻药推进去,何大夫果真见人昏睡过去,再也没醒来过。
刀刃化开皮肤的瞬间,伤者没有反应,何大夫冲程诺露出赞许的微笑。
“专心!”
老者的厉呵在二人耳边响起,何大夫立即调整状态,投身手术中。
何大夫不愧做了几十年大夫,手腕极稳,挑开肌理的动作像是在翻书。
挑剔如老者,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越到皮肤里层,何大夫的精神越是高度关注,头上跳跃的青筋展现出他此时的激动,完全没了刚开始的紧张,像是发现沙漠中饥渴的旅人,突然发现一片绿洲,连瞳孔都散着兴奋的光。
程诺不停给他擦拭额角的泪珠,听从吩咐,快速交替手术工具。
血色涌出时,她迅速用煮过的棉布按压,何大夫的手已经摸到破裂的脾脏。
“找到了!”
老者:“缝上,动作要快。”
针尖穿过脏器发出的声音,在程诺耳边想起,像是昨晚她缝的那块沾了水的狼皮,她额角不自觉流出细汗,她却不敢眨眼。
姚头儿是第二日下午醒来的,照顾他的程云,一见他睁眼,立马跑出去喊人。
程诺和何大夫前后脚进来。
何大夫:“感觉怎么样?”
程诺:“你现在能说话吗?”
姚头儿缓了好一会儿,见眼前人和场景都十分陌生。
何大夫解释:“你被洪水冲到我们这儿,我们救你了,你伤得很重,需要好好休息。”
洪水。
姚头儿想起来了,堤坝塌了,他们这群负责抗洪的士兵,被官府派到堤坝前用身体抵抗洪水。
官府的人说,他们是勇士,是为民为朝廷的英雄,只要能活下来,就给他们请功,即便是死了,也会有丰富的抚恤金送到亲人手上。
他老娘说,他小时候就是洪水中被人救下来的。
那人为救他送了命,如今该是他回报的时候。
洪水将他和身边的队友卷上天时,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命大,竟然活了下来。
“多谢。”洪头儿唇色苍白,还是硬挤出个笑,随即困意来袭,又想昏睡过去。
程诺见他能说话,焦急道:“姚头儿,姚头儿,你先别睡。”
姚头儿勉强睁开眼,见面前女子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姑娘认识我?”
“认识,之前灵水镇见过一次,”可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程诺拍拍他的脸,“听我说,程二顺,你知道这个人吗?在飞虹渡抗洪的程二顺,你知道他被洪水带去哪里了吗?”
洪头儿脸被拍得疼,想说不用打他,他暂时不睡了。
结果一听到程二顺的名字,眼睛陡然变得有神。
“二顺兄弟……”
程诺一看有戏:“你认识我二哥是不是?”
洪头儿的目光却很快暗淡下来,声音带上哭腔:“是我对不起二顺兄弟,要不是为了救我……二顺可以活下来的。”
堤坝塌陷,洪水肆虐,他们上百个汉子以身作墙,试图减缓洪水对永安县的侵蚀。
可洪水像是巨兽,人类的力量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很快人墙倒了。
岸边的人丢下木板,树干,绳索,试图将他们拉上岸。
他却被脚下积石绊倒,洪水打头而来,千钧一发之际,是程二顺将手中的树干推给了他,自己被洪水席卷走了。
姚头儿却依靠树干,飘到大梨村,成功活了下来。
听到此处,程诺心凉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