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洺回了自己房间。
几人站在原地没动。
刚刚对方尽管神情还算镇定,但站在这的没一个粗枝大叶,当然不会错过她身上那种心神不安的恍惚感。
跟受了什么重大惊吓一般。
对方不愿意说,是人家自己的隐私,但眼下这种表现是在从自家族长的房间出来之后,就很奇怪了。
很难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张海洺也是他们接下来行程的向导,如果出了问题,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再加上下午的发现……
张从宣脚下一转,径直朝隔壁房间走去。
身后,几人纷纷反应过来跟上。
轻敲了两下,里面却没有声音,青年愈发稀奇,干脆推门而入。
房间不大,没踏出两步,就看到了在小桌对面坐着的人。
桌上似乎摆着什么薄纸一样却更亮的东西,反光下难以看清内容。
但此刻很难有人第一时间去注意这个。
暖黄色的光线从头顶倾斜而下,照亮了桌后年轻人白皙的额间眉宇,再往下的眼睫唇鼻,却全都被浓重的阴影吞噬掉了原本轮廓,难以看清。
听到动静,原本雕塑般静坐的人慢了一拍,缓缓抬眸。
那眼里,是与平时清亮截然相反的幽邃沉黑。
被注视到的张从宣无声吸了口气,眉心一片危险预警般的刺痛,下意识居然有点想要后退。
什么情况?
他靠意志撑住了,原地没动,全身却已经不由自主进入防御式的紧绷状态。
原本跟在身后的张海客,也紧接着注意到了异样。
屋里人的状态肉眼可见不太稳定,无需思考,他的身体已经条件反射上前一步,挡住了突兀停步的青年。
他本是好意。
然而更后面的张海楼张海侠被挡住视野,却不难察觉到对峙般的紧张气氛,一时更是紧张担心,却又不敢妄动。
须臾间,竟是莫名其妙僵滞住了。
恍如没有察觉此时的古怪气氛,原本坐在原地没动的人,忽然发出了声音。
即使低哑轻渺,在不大的房间中足以听得清清楚楚。
“……老师?”
仿佛某种隐晦的封印破掉,张从宣眨眨眼,慢慢松了口气。
“是我。”
他应了一声,拍拍身前阿客肩膀作为安抚,在被拉住之前,已经不假思索地循声上前。
张海客抓了个空,眉头顿时紧蹙。
张海楼下意识想跟着,却被张海侠表情严肃地阻拦了一刹,没能第一时间追上。
而独身步步上前的青年,此刻倒是没什么紧张感。
从刚刚被惊住的空白中回过神来,确认这里坐着的是本人,他就放松多了。
现在看着阴影里气势难平的小官,感受到身后亦步亦趋跟来的其他学生们,脑子里甚至蹦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词。
——老鹰跟小鸡?
赶紧掐灭这胡思乱想,张从宣心虚地轻咳一声。
此时已到了跟前,他自然走到年轻人身边,轻轻按住对方肩膀,缓声相询:“刚刚发生什么了?我看海洺她……”
话没能说完,他目光扫过,已经看清了桌上的照片。
张起灵垂着眼,感受到原本松松搭在肩头的那只手忽然收紧了力道,一如他紧紧悬起的心弦。
按在照片边缘的指尖也不禁轻轻颤了颤。
但他抿着唇,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了自己,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个好机会,他如此想。
近些日子,没人再提“它”的事情,但这不代表所有人都突然失忆,忘掉了这始终悬于头顶的未落之刃。
他们答应会帮忙完成“任务”,也并非甘心投降。
只是青年的信任固如金汤,哪怕嘴上稍有松动,但那更接近对他们的无奈妥协,实际上毫无松懈和心意回转。
这份庇护与毫不相疑,才是所有人束手无策的根由。
这事急不来,他们只能放下迫切,决意耐心等待。
等对方露出破绽,或者失信于老师……根基就建立在谎言和虚假上的花言巧语,即使最高明的骗子,也难以始终掩饰完美。
如果直到完成对方给的任务,它却未能兑现诺言……
老师,到那时会怎么做呢?
张起灵想到这里,长长睫羽下的黑眸有刹那失神。
他居然有些忐忑不定。
回想起的那些记忆里,老师虽然大多时候带着锋利如剑的气质,实际上内里却是一泓静水。
温暖的,柔和的,仿佛对一切都可以无限包容。
而现在的身体年龄更年轻的老师,没了无形拒人的凌厉,看起来更加温煦,内里却要更……
一声牙疼般的抽气,打断了张起灵飘散开来的思绪。
也无需再想下去了。
一开始看着青年如此遭遇,固然痛惜、难过、恨不得以身替之。
但他不是情绪化的人,很快理智回归,意识到,这正是被窥见的老师失踪经历的冰山一角。
也是送上门来的破冰之刃。
亲眼见到自己可能承受过的糟糕对待,这岂非让老师对自己遗失记忆心生疑窦,对“它”信任动摇的最好机会?
“这……”
张海楼盯着桌上摊开的照片,瞠目结舌:“族长,这是什么啊?”
“张海洺刚刚拿来的,显而易见。”张海客冷冷说。
他此时满心大事不妙的呐喊,心情糟糕至极,一手拍在桌上将那照片推开,微微俯身盯着自家族长:“小哥,你没被这不知真假的东西影响吧?”
“的确存疑。”张海侠难得主动接话。
“对,”张海楼被提醒到,慢了一拍急忙跟上,“咱们之前在老宅不是遇到过么,那个跟老师长得很像的玉人。都是那些汪家人狗胆包天搞出来的,这次我可不会轻易上当了!”
张起灵点了点头。
他伸手指了下被偷拍到的那张:“是假的。”
没等张海客松口气,就见对方看向第二张青铜石床上的沉睡青年,指尖顿住几秒,仿佛犹豫。
而后缓缓抬头,看向了眼前青年。
“老师……”他轻声呼喊着,欲言又止。
张海客一时间真是头皮发麻。
“小哥,小哥的意思是,这张可能比较逼真……”来不及多想,他飞快出声搭腔试图帮忙解释。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见青年循声看来,更是差点恼得咬到舌头,鼻尖生汗,难得慌张失措乱了分寸:“不是,老师别误会,我其实是想说……”
他话音未尽,就听到一声轻笑。
“没有误会。”
张从宣真的有点被他这少见模样逗到,忍不住轻轻揪了下眼前这张没了少年时柔润的俊美脸颊:“知道你是好意。”
他随即转过目光,仍旧含笑。
“楼仔和虾仔也是,不用紧张。”
最后,青年把目光看向了坐在那的人。
只是轻轻一触,便继续垂了下去,落在那张照片上。
照片上的人毫无遮掩,露出大半胸膛,那破碎到难以相接的纹身便因此一览无余。
张从宣有点笑不出来了。
再看一遍,“自己”没穿衣服躺在那的样子,还是好奇怪啊。
尤其现在还是一圈人围着看……尴尬加倍!
不过仔细看过后,他倒是能理解所有人为什么会反应激烈。
纹身。
这标志性的纹身很难伪造,而被换尸草深深扎根制造出的凌乱稠密伤痕,已经是那种不可能复原如初的程度。
显然跟自己干干净净的身体状态不符。
实际上,在看到纹身的那一刻,张从宣就隐约明白过来。
这是自己的小号当下状态吗?
可惜无法得知,这究竟是任务失败的脱控状态,还是任务成功的遗留躯壳?
这很重要,决定了他大号这边出游戏前怎么处理。
照片内容没有体现出时间,但从照片本身的状态却能看出,应该是拍摄于十年到十五年前了。
而大号的年龄是二十五岁。
也就难怪学生们争前恐后要表态否认了。不过,都这么着急帮自己辩解,难道不是反而显得自己更心虚了吗。
一念至此,他竟禁不住微微笑了下。
这一笑,没有其他意味。
只是想到当初得知世界为一后,就挂念着小号的问题,只是一时半会毫无线索也就暂且放下,谁知这么快竟主动送上了门来。
这一笑,却让张起灵莫名有些慌乱。
他忍不住攥住了青年的指尖,寻求安慰般再度开口轻唤:“老师……”
青年的眸光依旧温柔,却坚定地抽回了手。
“一开始就说过,除了不可靠的记忆,我没法自证,小官。”
张从宣看着他,把最后两个字咬的很轻,连气音都算不上。
下面的话,则是扫视着其他人说出的。
“……所以,无论你们现在有什么想法都正常,我都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