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泽熔金·铁舰争流·血契山河
咸丰二年,西历一八五二年,岁次壬子。三月的晨光,冰冷而锐利,堪培拉天极宫紫宸殿内,铜鹤香炉腾起三缕笔直的青烟,如古剑悬指苍穹。名贵的澳洲檀香清冽似冰,却裹不住随海风卷来的,那来自远海巴达维亚港的硝烟与铁锈混杂的浊息。气息在十二扇厚重的雕龙楠木屏风间萦绕、撕扯,仿佛凝固的暗流。殿内,紫铜座灯那豆大的火苗,在黎明前最寒冽的骨缝里摇晃了几下,似冻僵的寒星,明灭不定。枢密院总制、帝师胡泉,一身玄色大氅,身影如山峙于御案前。案上,两幅舆图厚重铺展:左为爪哇全岛,赭墨勾勒的椰影婆娑与火山狰狞;右为新绘就的“炎华南洋行营图”,赤炎金龙旗与袋鼠月桂旗交缠盘旋,其势如巨蟒相绞,无声,却弥漫着吞噬山河的窒息感。
胡泉那沾满朱砂、仿若凝血的指尖,缓缓划过南洋海图。爪哇岛的轮廓被那刺目的朱砂一圈圈紧紧箍住,俨然一道正泅泅沥血的巨大创口。六院使司分列蟠龙巨柱之下,殿宇肃穆,空气凝滞如铅铁。枢机院李文渊,手中那柄象牙笏板死死压着一卷《全面吞并策》,笏板上汗渍微显;政务院张子轩,一方流光溢彩却隐隐透着血色波纹的鲛绡奏章悄然铺展,其上《独立附庸论》的字迹在穿堂冷风里簌簌低语。六院使司各据其位,案头堆叠的奏疏在烛火跳跃下泛着不祥的赭红光晕——枢机院力主“全土并入”,字字如金石落地;政务院坚持“亲炎华府”,句句似九鼎千钧。争论之声时而如闷雷滚过殿柱,震得檐角镇魂铜铃嗡嗡颤鸣,碎金之声里是权柄的冷酷碰撞。
“爪哇之果,已如熟透裂口的金枕榴莲!”枢机院使司李文渊率先发难,嗓音粗粝,是彻夜未眠的焦灼在喉间打磨,“剖开壳便是流金淌蜜,然其硬壳上的芒刺,却最是伤人肺腑!诸君且论,是吞,还是豢养?”他枯瘦的手指将那枢机院专用、遍绣云雷暗纹的奏疏重重拍在案上,“枢机院以为,此岛若并入我炎华行省,其糖业、香料、锡矿,尽入囊中!单是去年蔗糖一项,其利可抵我中原三州之和!放着聚宝盆而不用,难道要学那约翰蛮夷,养痈遗患,贻笑大方?”
政务院使司张子轩,眉目间沉淀着文人的清冷忧思。他不疾不徐,展开一卷旧籍——《红溪惨案考》。泛黄的纸页,其上浓淡不一、如点点梅痕的血迹,百年后仍触目惊心:“明郑遗民,跨海拓殖于此,筚路蓝缕。然荷兰人以‘平乱’之名,血洗城邦,三日屠尽三万生灵!今若强取豪夺,强行并吞,无异于揭开旧痂,激起积压百年的血海深仇。”他指尖精准点向舆图上小小的“三宝垄”三字,那里仿佛萦绕着亡魂的泣诉,“当效仿‘同泽自治’之良制,扶植议会,华、土、混血三者共治。我炎华只掌其军权、控其通衢、主其外交,此为羁縻之道,利在千秋。”
金瓯院使司刘德华,面无表情,指下象牙紫檀算盘珠被拨动得噼啪脆响,如骤雨急落于金阶:“以算度国。吞之,岁入骤增七百万龙元之巨;扶之,岁耗不过三十万龙元耳。然则,以三十年计,后者乃滴水穿石之利,南洋如长蛇蜿蜒之咽喉险要,尽成我内河!此策,大利隐伏于静水之下。”
衡鉴院使司陈启明,魁梧身躯按剑而起,腰间剑穗上缠着的那截锈迹斑斑、来自约翰国某总督的佩刀残片,在铜灯下泛出冷冽的青光。“法者,国之钢鞭!”他声音洪亮,目光如鹰隼扫视,“驯化野牛可使其耕耘,撕裂冻土亦开疆拓土。臣请设‘南洋宣抚司’,推行炎华律法,广立官学传习炎华文字。三代之后,此岛稚童自当视同泽为手足血脉!此乃焚膏继晷,以火熔铸,重塑人心之道!”
都察院使司王天行却如同深潭古井,波澜不起。他端坐如钟,怀中捧着一柄鲨鱼皮鞘的古朴汉剑,剑穗末端那颗幽蓝的宝石——据闻取自某任荷兰总督的帽徽——在海兽纹钮中轻轻相碰,发出玉石般清冷的撞击声:“可还记得断龙峡的血流漂杵?”他开口,声音低沉如地底暗流涌动,“当年,你我踩着白骨与刀锋走过血峡,不是为了今天再踏他人故土,重酿惨祸。爪哇,非是袋鼠生息繁衍之祖地!强龙硬压地头蛇,强吞恐成附骨疽痈,悔之莫及。”他缓缓展开一卷墨迹未干、隐带咸腥海风的密报,其上泗水总督府那枚火漆封印的殷红如血,竟粘着几点刚干涸不久的乌红血珠——那是刚从爪呕血而归的陈敬之留下的印记。“当效法周公分封列土,建一华人政权为南屏藩篱,代我炎华坐镇海西,抚柔远人。”
胡泉的目光,越过众人激烈争论的身影,精准落在那卷密报上刺目的暗红。他眼前浮现三日前,陈敬之被内侍搀扶、踉跄离京的背影。战创未愈,他腰间那枚用袋鼠峡特有的韧草编结成的草环,却如一枚勋章般醒目。草环上的细刺深深穿透粗糙的蓝布衣裳,隐隐渗出血色,像一道拒绝愈合、永远在低语的伤口。
殿内空气凝滞了数息。胡泉终于开口,声音异常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抚摸绝世剑刃锋口般的质感与寒气:“爪哇之事,交予陈敬之。”他顿了顿,目光如电,“他在爪哇经营商栈之时,曾为救一土著孩童,引野猪群反扑,生生断去左臂。此番,命其携《同泽法典》前去。三月为期,我所要的,不是疆界舆图上的寸土寸金,乃一杆能权衡人心向背之秤!他若能使那片浸润血火、寸草不生的盐碱之地开出花来,”胡泉深吸一口气,指尖在爪哇图上轻轻画了一个滴血的圈,“我便认那花,是炎华根脉在南洋结出的新芽。若不能……议吞论扶不迟。”
爪哇,泗水城。前荷兰总督府邸,今日的炎华南洋宣抚使行辕。
这座曾经的殖民中心,拱窗上残留着郁金香浮雕的繁复花瓣,被昔日的炮火削去了半边,裸露出烧焦炭化的灰黑砖体。厅内,那张沉重的百年柚木长桌中央,昔日总督显赫的烫金家徽纹章尚未完全刮去,像一道无声的嘲讽。陈敬之靠在昔日总督那张铺着斑斓虎皮的高背椅上,椅背上烫金的“Voc”(荷属东印度公司标识)字样,被他用随身匕首粗暴地刮去,只留下一个残缺的“c”字,深陷木中,宛如一道触目惊心、从未结痂的疤痕。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剧烈佝偻起身子,点点乌血溅落在摊开卷宗“土地清册”四个朱红大字上,浸染开一片暗红的花朵。案头左右,两份文书如同对立的两座壁垒:左边是华人商会联名血泪泣陈的《归产请愿书》,墨痕淋漓处夹杂着点点如泪斑驳的干涸印记;右边则是土著首领卡鲁献上的、卷边泛黄的荷兰时代1870年《土地法》羊皮原件,边缘被火燎烤得焦黑卷曲,却顽固地散发着一种混合了椰林清香、祭坛烟熏与血腥焦土的气息。
“陈大人!”华人商会会长林阿九须发皆白,枯瘦的手紧抓着桌沿,声音像一柄锈钝的柴刀在坚硬的竹节上反复刮削,“荷兰红毛鬼占我布庄时,我爹被剥光了衣服,吊在烈日下的胡椒架上,整整三日!生生吊死啊大人!如今红毛鬼的旗子倒了,您却对我们说‘同泽’二字?同泽?同泽就该先把我们祖辈用血汗挣下的产业先还回来!”他身后,一位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手中黄铜算盘珠被拨得噼啪如疾雨暴落,“禀大人,商会所列一百八十七处产业,俱是殖民时期被强夺的!可那卡鲁老头带着族人堵在总督府大门外,咬死了说那些地皮下,埋着红溪惨案前他们先人的骨头和祭坛!”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闷响,沉重的紫檀木大门被奋力撞开!炽热的阳光和喧哗声浪一并涌入。卡鲁长老怒目圆睁,高举着一卷用棕榈细绳捆扎的贝叶经文闯入,树皮般的书页上,古老的爪哇字符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折射出如同出土青铜器般的暗哑光辉。“1870年!郁金香国人用谎言和墨水瓶伪造地契时,我祖父和八个儿子,曾把自己的血涂在界碑上!”他嘶声力竭,身后紧随的青壮族人猛地掀开地上厚重的草席,露出下方一块被泥土半掩、遍布青苔的古旧石刻,上面鳄鱼与莲花纠缠融合的图腾仿佛在无声咆哮,“看见了吗?这就是证据!这是我们塞卡塔部族的圣图!这里,曾是先人与最早渡海而来的唐山客商共同献祭的场所!”他的铜质权杖重重顿在打磨光亮的花岗岩地板上,杖头镶嵌的那颗粗大锋利的鳄鱼牙齿,在幽暗烛光下骤然闪出一抹嗜血的冷芒。“红溪惨案之前,这片椰林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椰树,都浸透了我们祖先脐带中的热血!荷兰人用刺刀划线,用铁链分割,如今,难道你们炎华又要用算盘的劈啪声在泗水城再划出一条流血带吗?”
人群更加骚动不安。一个身形瘦削、穿着粗劣麻布衣衫的混血少女阿黛拉,猛地拨开挤在前排的人们。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勇气,露出脖颈下方一块刺目的烙印——那是深陷皮肉的“sL-1837”奴隶编号字母与数字的组合。这串冰冷生硬、如同枷锁的烙印,在汗水的浸润下如一条阴毒的蛇在扭动,不仅死死缠住了她纤细的喉咙,更像寒冰瞬间冻结了整个大厅的呼吸。“我阿妈,”她开口,声音嘶哑却穿透喧嚣,“是巴厘岛的舞者,被荷兰人的枪指着,掠来当玩物;我阿爸,”她眼中闪过复杂痛苦的光,“是广东来的糖商,后来破产疯了,跳了海……”她突然一把撕开自己粗麻布衣服的衣襟,让那烙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彻底暴露出来!“按你们大人先生的法子分,我应该跪在哪块土地的界碑前?该领谁的粥米?华人的还是土著的?或者我是鬼?只配站在界石线上饿死?大人!在你们的秤上,我阿黛拉,究竟是该算华人,还是土著?!”
“啪!”一声震耳欲聋的拍案声如惊雷炸响!陈敬之霍然站起,剧烈的动作让他咳出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洒在案头那册玄黑色封面、烫金大字《同泽法典》上。法典书脊上那条威武的盘龙金印,瞬间被几滴温热粘稠的鲜血染透。“在炎华律法之下,南洋这片土上,只有一种人!”他声音嘶哑低沉,却如同熔炉中迸溅的铁屑,狠狠撞击着每个人的耳鼓。指关节因用力紧握竹杖而煞白。案头的青铜烛台应声爆裂,滚烫的蜡油汩汩流泻,溅落地板,顷刻间凝固成一幅扭曲而无法解读的诡异图腾。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破夜空的闪电,击中了他。
接下来的七日,总督府成了沸腾的熔炉。数不清的密议、争执、流泪与怒吼在焦糊与硫磺的气息中反复煎熬。最终,陈敬之以病弱之躯,呕心沥血祭出三寸不烂舌与一腔赤诚血,辅以铁腕雷霆与百般智计,近乎残酷地推动着他的构想:置换法!他召集城内最负盛名的画师、匠人、风水师与两地宿老,令他们在硝烟未尽的城中心废墟上,反复用白灰划线、测量、争执。华人商会林阿九最终含泪点头:割让市口最好的三尺土地,于城中心辟出一条笔直的林荫甬道,尽头处重建土著部落的祖魂祭坛。而卡鲁长老亦在斋戒三日、与祖先神灵沟通后,长叹一声,代表部落让出城门口紧邻码头的半亩丰饶土地,供商会营建更大的货栈与商铺。那些被遗忘、被唾弃、被视作禁忌与负担的混血族群,则被陈敬之钦定为火漆印记的残页烧得通红;一张绘制着土著巴勇部落守护神图腾的扉页在烈焰中徒劳地挣扎最后的神韵;一张粘着一个混血少女廉价肖像的卖身契在火苗尖尖上舞蹈……焦黑的纸灰如同千万只被释放的怨毒黑蝶,在灼热的气流中盘旋翻滚,每一片上都烙印着“zuiver”(纯血)、“gemengd”(混血)、“Inferieur”(劣等)这些如同诅咒的字眼。火焰最后吞噬到最底层一册异常厚重、封面题着“huweIJK–chIneesInheems”(华夷通婚录)字样的深黄色羊皮大册。其扉页上,是最后一任总督优雅华丽的花体手迹签名,下方是他亲笔题写的执政箴言,此刻在烈焰中显得格外刺目:“Verdeelenheers,zoalshetsplijtenvanBananenplanten”(分而治之,如分割香蕉茎干般轻易)。
火焰吞噬了一切痕迹。灼热的灰烬被炙热的气浪裹挟着卷上半空,在布罗莫火山苍凉的血色暮霭中,短暂而诡异地凝聚成一座巨大、模糊、象征着所有苦难与分隔的碑影。但转瞬即逝。
“冷却!收集!”李定边下达了新的命令。
士兵们挥汗如雨,用巨大的铁铲和麻布,小心翼翼地收集起那些尚且滚烫的灰烬。向导和当地的土著战士们排着沉默的队伍,合力推来了用火山岩土和布罗莫山泉水调制的特种混凝土泥浆。灰烬被均匀地、带着某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掺入沉重的泥浆之中。这是共生碑的闪耀如星。他抽出腰间那柄作为皇权象征、镶满宝石的祖传佩剑——相传曾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遗物——利刃在晨光中划出一道慑人的寒弧,精准地削断了悬挂着的香槟酒瓶颈。琥珀色的酒液如瀑布般淋溅在“拿破仑号”威严雄壮、刚刚下水、舰艏还系着圣花彩带的铁壳蒸汽战列舰舰艏之上。这艘寄托着法兰西帝国海上野心的巨兽完全符合历史记载:三层甲板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九十门闪耀着重金属幽光的线膛炮(主炮为恐怖的36磅);古老的木质船壳外首次铆接了厚达四点五英寸的均质锻造铁甲;巨大的蒸汽锅炉和往复式蒸汽机设计功率高达九百五十马力,以提供澎湃动力,但舰体上依旧保留了象征昔日风帆舰队无上荣耀的辅助风帆系统,新旧交织,如同皇帝复杂面孔的两面。
拿破仑三世站在高高翘起的“拿破仑号”舰艏,身后金线刺绣的猩红披风被强劲的海风猎猎掀起,如同不熄的战火,露出腰间那柄寒光四溢的路易十四佩剑。舰体在巨大的干船坞中巍峨如山岳,其侧舷两舷炮窗开启,伸出的黑洞洞炮口森然如巨兽獠牙排列,静默地指向远方地平线,仿佛是帝国权力无声的审判台。
“陛下,以数据为证,”皇家海军总工程师拉普拉斯爵士深鞠躬,动作使得他头上雪白的假发滑稽地滑落了一绺,“此舰设计航速十二节,舰体铁甲能在八百码外从容抵御三十磅实心弹丸的轰击!恕臣直言,当今海洋,所有约翰国的风帆战舰,无论其吨位炮甲如何,在此舰面前,都将如玩具纸船!”
拿破仑三世的脸上泛起志得意满的笑容,正欲举起手中盛满香槟的水晶杯。然而就在这时,侍从官面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冲上舰桥,呈上一张墨迹未干的电报——源头是秘密潜入悉尼的帝国情报局王牌“夜莺”以生命为代价送回的速写!速写上是简易勾勒的几张图样,线条狂乱颤抖,旁边密密麻麻满是凌乱惊骇的法文注释。皇帝手指间那支雕工精美的银质单筒望远镜猛地僵在半空。他只扫了一眼那几张关键的图样,瞳孔便骤然收缩!
一张画的是一个巨大的、显然不是船壳上的半封闭旋转炮塔!旁边注释如针刺眼:“悉尼干船坞…伏波级改进型…其旋转炮塔采用全新双缸液压传动系统…无需费力手摇…实测炮塔转速均匀…约三秒转动倾角一度!精准恐怖!”旁边的齿轮结构细节速写,仿佛隐隐传来了异国机械精密咬合的可怕低鸣!
另一张更加惊悚——是“吉野级”巡洋舰(可能是炎华帝国的新锐高速舰)清晰的舰体龙骨截面结构透视草图,流线型被刻意强调!上面一串手写的数字更让工程师拉普拉斯爵士看了如遭雷击,失声惊呼:“最高航速——二十二节?!怎么可能?!上帝!我们……我们还在为突破十二节举行这样的盛宴?!”
“喀嚓!”一声清脆刺耳的爆响!拿破仑三世手中那只水晶酒杯瞬间化为无数璀璨的星芒碎片,混合着香槟溅落在冰冷的甲板上。“立刻!”皇帝的声音冰冷如极地冰川,皮鞋无情地碾过脚下的玻璃碎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提审阿尔及尔死囚营的十三号工程小组!给朕把他们架过来!告诉他们——”他猛地回头,眼中燃烧着羞愤与暴怒,如同被激怒的狮子,“画出这种高效蒸汽轮机的原理图纸,立赦其十年苦役!若画不出,明天就把他们活着扔进撒哈拉腹地喂秃鹫!告诉他们,朕想听听骨头被啄食的声音!”
泗水城的最新进展通过加密电报飞越重洋,在电火交织中抵达堪培拉紫宸殿时,胡泉正端坐于殿内深处。他面前宽大的御案上,整齐地铺展着一幅裱糊精致的巨大拓片。正是李定边遣八百里加急送回的第一块共生碑石面上的铭文拓印。血红色(当时用混着血、黑灰和铁锈的颜料所书)的双语铭文——“此恨属殖民者,此土属共生者”——在跳动的铜灯灯光下仿佛有了生命,与紫宸殿内铜鹤香炉袅袅腾起、凝成古剑的青烟悄然缠绕、旋转,最后不分彼此。
胡泉展开电文,陈敬之那因肺痨咳血而越发虚浮断续的笔迹(电报员忠实地还原了每个颤抖的字划),却传递出如同铁砧上锻造出的坚定内核:
“泗水土地清册已按《同泽法典》重编核准,各得其地;
混血者阿黛拉当选新城议事会议事代表;
卡鲁长老之长孙于官立新设双语学堂担任爪哇语主教授业;
华人商会七家核心商号,自愿捐出三成纯利,筹建首座跨族属、不分信仰之‘同泽医馆’;
人心所向之秤…或可初称……”
胡泉久久凝视着最后几个字,又缓缓抬头,望向那幅拓片。那血色的文字,那袅袅的青烟,仿佛正无声地交织熔铸,在他面前凝成一幅巨大的、无形的、名为“山河”的新契约。铁舰仍在争流于未知的怒海,熔金之印则正艰难地烙在异域的土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