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放心,绥之那,我自会去说。”顾晏之轻声道。
并解下染血的猩红披风裹住画轴,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流到唇角,尝起来像七年前的泪。
画匠瞧着那乌压压而去的一帮子杀神,还有手里头多出来的沉甸甸的银子。
还是觉得身在梦中。只有刚刚那身着盔甲,一身血腥气静壮武将告诫的话还留在耳边。
“此画我们大人买走了,你以后不许在画温氏医馆东家,不然……。”
说着,那神色之间的警告意味,已是十足。
暴雨冲刷着青瓦,顾晏之独坐在张京所备下的府衙内,面前摊着那幅从画师得来的《簪花仕女图》。
烛火被渗入的雨水打得忽明忽暗,映得画中人眉眼被雨水晕染,似泫然欲泣,多情余恨。
“七年。”顾晏之忽然低笑出声,指腹碾过画上题字,温思宁小像。
她还是一如既往,惯会骗人。
房外亲卫听见屋中传来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那笑声裹挟着雨声,像钝刀刮着所有人的耳膜。
“好一个温思宁!”顾晏之摔了茶盏,碎片溅到身上的铠甲上,发出响动。
他抓起酒坛仰头灌下,酒液顺着脖颈流进衣领,酒入心肠,浇得四肢百骸都畅快。
她没死,她竟没死。
庞屹掀帐闯入时,便见顾晏之正用匕首将画像钉在柱上。
匕首贯穿画中人,而大公子嘴角还噙着笑。
“查。”顾晏之转身,眼底猩红如饿狼,“把温氏医馆三代掘地三尺。”
他说话时语气平静得可怕,手上却将匕首又往里推了三寸,木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庞屹领命退下前,最后瞥见大公子用染血的指尖描摹画中人眉眼。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照亮他半边脸上蜿蜒的水痕,不知是未干的雨,还是酒亦或是别的什么。
顾晏之忽然开始解甲。精铁护腕砸在地上惊起尘灰,露出内侧刻着的洛字。因着刻得深,如今皮肉长进刻痕里,成了去不掉的疤。
“你既敢假死……”顾晏之对着虚空轻笑,解下从不离身陵洛匕,笑得发渗,“那这次,可却连死也不能够了。”
说着,他取下画来,放在桌上,却只是一遍遍抚摸着画中人,几尽疯魔。
屋外闪电劈开夜幕,照亮顾晏之唇边的笑。
案头烛台突然倾倒,火舌舔上画像边缘时,顾晏之冷静地拍灭火苗,却任由火星在自己手背灼出焦痕。
疼痛让他笑得更深。
七年来第一次,他感觉血液重新在血管里沸腾。
原来最烈的毒不是穿肠酒,是那个本该死在泰元三十一年的女人,居然在抚州做了七年温氏医馆东家。
“备马。”顾晏之突然开门而出,暴雨瞬间浇透他单薄的中衣,“本官要亲自去会会这位……未亡人。”
亲卫们惊愕地看着顾晏之翻身上马。他散着发赤着足,却比任何时候都像索命的修罗。
当那道身影冲进雨幕时,有人听见风中飘来半句带笑的自语:“阿洛,你的坟.……该迁了。”
庞屹和邹有孝在后头骑着马,瞧着前头大公子策马扬鞭,在风雨雷电的交加之间疾驰而去,只觉惊惧,也难以再劝。
只带了人,夹进马腹,朝着前头追上去。
此刻,已是深夜,温宅。
今夜风大雨急,吹开了半阖的窗,加上电闪雷鸣,搅得人也睡不安宁。
连翘将窗户阖上,将内侧的横向闩住锁闭了窗,这才转过身来,将屋里的几盏灯给点亮。
温洛已经起了身,给自己和连翘倒了尚还温热的花茶,隔着窗,也能瞧出外头电闪雷鸣,愁绪不由浮上面庞来。
连翘坐在一旁,同样又茶盏捂在手里头,问道:“娘子可是在忧心小姐和少爷?”
温洛点点头,轻呡一口茶水,淡淡道:“今夜雨急风大,搅得人心也有几分慌,也不知他们二人睡得如何。”
连翘素来乐观,安慰道:“娘子放心便是,少爷小姐睡得沉,想来吵不醒二人。”
想起儿子和女儿往日的模样来,温洛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你说得有道理,是我杞人忧天了,将外间桌案上的书取来,我睡不着了,索性再看一会书。”
连翘应了一声,推开里间的门,却听得外头好似有声音,只一下,雨势又大了些,外头的声音似是错觉。
她取了书,摇了摇头,心道也今夜这雨确实是太大了些,尽有些奇奇怪怪的响动。
温洛拿了书,轻声道:“你别再回去了,外头雨大,回去路上非沾湿不可,睡在这便是。”
连翘思索一下也是,便从木箱里取了被褥,将罗汉床榻上的小桌移了下来,将被铺在床榻旁边宽大的罗汉床上。
雨打芭蕉的声音渐渐密了。
温洛倚靠在窗边矮榻上,指尖掠过书页,将手中的《伤寒杂病论》又翻过一页。
青瓷盏里花茶已经泡开,茶烟袅袅上升,在她低垂的睫毛前散成薄雾。
窗外雨幕如织,把整个温宅笼在如倾如注的滂沱大雨里。
“娘子,要添些炭么?”连翘铺好了床铺,在轻声问道。
温洛自从激流河落水,更加畏寒,早春屋里还是有炭盆。
“不必。”温洛头也不抬,轻声道:“你先睡就是,不必管我。”
说话间,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案几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她今日绾了简单的随云髻,只用一支白玉簪固定,清素淡雅非常。
突然一阵狂风撞开窗棂,雨丝斜飞进来,这是留着透气用的,免得二氧化碳中毒。
温洛蹙眉去关窗,却听见前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不待她反应,一声巨响震的茶盏里的水面泛起涟漪。
“砰——!”
木门闩断裂的声音像爆竹般炸开,连大雨都压不住这声音。
是前头的大门被人硬生生撞开了。
温洛指尖一颤,书卷啪地落在席上。紧接着是铠甲碰撞的金属声,靴底碾过碎木的刺耳摩擦,还有男子的声音,在雨声之下听不真切。
“搜!一只耗子都不准放出去!”
这个声音——怎如此耳熟。
温洛猛地站起身,发间玉簪被窗框勾下,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玉簪已碎。
青丝如瀑散开的瞬间,那清漆柚木正房门的已经被人一脚踹开。
上好的柚木门板从中间裂开,重重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木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