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劈中了陈诚的天灵盖。
不……
不会的……
“晓莹?”
他试探着,轻轻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晓莹!你醒醒!你看看我!”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还是没有回应。
“郭晓莹!”
他嘶吼起来,声音在空寂的山谷里,撞得支离破碎。
板车上的人,依旧像一尊沉睡的玉像,一动不动。
陈诚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松开车把,踉跄着,扑到板车边。
他伸出手,那只布满伤疤、沾满泥土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探向了郭晓莹的鼻息。
一秒。
两秒。
三秒。
冰凉。
没有一丝气息。
轰——
陈诚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挣扎,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赢了刘老四,他算计了人心,他从黑瞎子岭的尸山血海里爬了出来。
可他,还是输给了这操蛋的命运!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撕裂了整个夜空。
他仰着头,像一头濒死的孤狼,对着那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苍穹,发出了最绝望的哀嚎。
两行滚烫的液体,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汹涌而出。
他陈诚,哭了。
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在这个无人的山岗上,哭得像个弄丢了全世界的孩子。
就在他被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他那只还放在郭晓莹鼻尖下的手指,忽然,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温热。
虽然转瞬即逝,但……
陈诚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屏住呼吸,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指尖。
又一丝微弱的气息,轻轻地,拂过他的手指。
她没死!
他的晓莹,还活着!
狂喜,如同山洪暴发,在一瞬间冲垮了他用绝望筑起的堤坝。他抱着郭晓莹冰冷的身子,嚎啕大哭,眼泪和鼻涕混着脸上的泥水,狼狈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可这宣泄,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里,所有的悲伤和喜悦都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燃烧着、近乎扭曲的疯狂!
时间!
他没有时间!
他抹了一把脸,重新站了起来。那具本已油尽灯枯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来自地狱的邪火,每一个毛孔都在喷薄着骇人的力量。
他看着前方那依旧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山路,眼神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恐惧。
只剩下,一种要将这天都捅个窟窿的、决绝的疯狂!
他重新握住车把,那双布满血污和伤口的手,像两只铁钳,死死地扣住了粗糙的木头。
“吼——!”
又是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
他弯下腰,后背的肌肉虬结成一块块坚硬的石头,整个人的重心压得极低,像一头准备发起决死冲锋的公牛。
“咯吱——!”
独轮车在他的拖拽下,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再次冲进了黑暗里。
这一次,他的速度,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快!
他不再去分辨脚下的路,不再去躲避那些锋利的碎石。他的双腿,变成了一对不知疲倦的活塞,机械地、疯狂地交替着。
每一次颠簸,郭晓莹都会发出一声细微的痛哼。
这声音,不再是割在他心上的刀子,而是抽在他背上的鞭子!
快!
再快一点!
胸口那股熟悉的刺痛感,再次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肺像一个破烂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血腥味。
喉咙一甜。
他强行将那口涌上来的血,混着唾沫,咽了回去。
不能停!
他不能停下!
他甚至不敢再去看车上的妻子,不敢去想她此刻的状况。他把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全都凝聚在了眼前那片模糊的、不断向后倒退的黑暗里。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离开这个随时能吞噬人命的穷山沟!去县城!去那个有白色房子和干净床铺的地方!
就在他跑到几乎要虚脱的时候,脚下一空!
“砰!”
板车的轮子,猝不及防地陷进了一个被雨水泡软的烂泥坑里!
整个车身猛地一斜,眼看就要翻倒!
“晓莹!”
陈诚发出一声惊呼,想也不想,松开车把,用自己的肩膀,死死抵住了倾斜的车身!
巨大的冲力,让他整个人都跪进了泥水里。车板的边缘,狠狠撞在他的肩胛骨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可他不敢松手。
他死死地抵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让板车再倾斜一分。
郭晓莹被这剧烈的震动惊醒,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
“陈诚……”
这声呼唤,像一剂强心针,狠狠扎进了陈诚的身体里。
他咬着牙,感受着车上妻儿的重量,感受着自己正在下陷的双腿。
他慢慢地,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抓住车底的横梁。
手臂上的肌肉,一寸寸地暴起,青筋像狰狞的蚯蚓,在他沾满泥污的皮肤下疯狂蠕动。
“给——我——起——来!”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嘶吼。
他调动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那股子在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蛮横和狠劲,在这一刻,被压榨到了极致!
那辆沉重的、深陷泥潭的独轮车,竟然被他,用血肉之躯,硬生生,一寸一寸地,从烂泥里拔了出来!
“轰!”
车轮重新落回实地。
陈诚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瘫倒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子。
他没有休息。
他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看了一眼车上安然无恙的妻子,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重新握住车把,拖着那条几乎被撞断的胳膊,再次迈开了脚步。
他的身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像一个拖着巨石前行,永不屈服的鬼魂。
身后,是他的全世界。
前方,是唯一的活路。
黑暗,像是没有尽头。
陈诚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
他感觉不到膝盖和手肘上,那些被石头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感觉不到肺里那灼烧般的疼痛。
他也感觉不到那股子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