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睁开眼睛，看着落到自己身前的男子。半截枪头扎在肩窝里，整个人被海水泡得发白，长发披肩，样貌看不清楚。

玄武长叹一声，盯着眼前这个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的男人。这就是宿命里那个人？

尽管还没死，但也差不多了。

救还是不救？

终于，玄武低下头，对着项羽吐出一道绿水。

腥臭难闻，玄武伸出前爪挡住鼻子。这人开始剧烈咳嗽，然后吐出一口又一口海水，接着是肚子里的食物，再接着是胆汁。

玄武后退几步，绝望地想：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项羽终于吐无可吐的时候，挣扎着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巨型乌龟，眼中有火焰燃起。他一咬牙，拔出插在自己肩窝的半截烛照，对着乌龟摆出一个进攻的姿势。

玄武慌忙喊道：“莫动手，自己人。”

项羽吐出一口血沫，鬼个自己人，特么的老子什么时候跟乌龟是自己人。

玄武见他神情，慌忙指着他身上残留的绿色黏液道：“是我救了你。”

项羽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是一阵干呕，握着烛照指向乌龟，终于破防：“你这叫救我？”

玄武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这口水憋得久了点，不过含有水性精华，最是能医疗外伤。”

项羽低头看去，果然肩窝上的血洞里未见鲜血涌出。他缓缓收起架势，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看向头顶的海底，问道：“没力气了，想杀就杀吧。这里是什么地方？”

玄武低下头颅，将自己身形又缩小一些，说道：“这里是归墟，你不知道跳进来干嘛？”

项羽看着乌龟的样子，好心劝道：“你可以变作人形，那才是真正将就我。”

玄武挠挠脑袋，想了许久：“我好久没变过了。自从朱雀说我变成人形不好看，我就再没变过。”最后他长叹一声，化作一个贼眉鼠眼的胖肚子大汉。

绿豆大小的眼睛上飞着两条轻佻的眉毛，塌鼻子下面长着标志性的三道胡须，像个“巾”字。再加上走板的身材，玄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中年人才有的油腻。

最好再撒着人字拖。

项羽倒吸一口凉气，傲来大陆之上所见妖族，这份接地气的味道实在是独一份，不由觉得亲切了几分。

“你就是玄武圣祖吧，救下我是为了何事？差个人聊天吗？我不爱说话。”

玄武小眼睛盯着他，良久才说道：“你不爱说话吗？”

想到这位圣祖在这下面待了二十多年，项羽有些不敢确定两人到底是谁更I一些，犹豫说道：“大概吧。说说你为什么救我？”

玄武想了想，一只手不自觉地抠抠肚皮，说道：“娘娘曾指引我说，在这里我会遇到一个人，能帮我找寻到答案。”

项羽茫然，摸摸自己额角，问道：“什么答案？”

玄武眼睛瞪大，变得有红豆般大小，震惊道：“当然是归墟的答案，你不知道？”

项羽这才向四周看去，自己和玄武不知落在什么物事上边，脚下尽是绿色。远方，有海水如瀑布般流下，向着莫名的深渊坠落。

而在自己侧下方，还有一条断头大河，带着无数鬼气，也坠入那深渊当中。

而自己所在的绿色大地，似乎并不宽阔，延展在黑暗里，遥遥对着那道可怖深渊。项羽茫然回头，“这里是绝渊？”

玄武小眼睛里闪过失望之色，正色纠正：“这里是归墟。”

项羽看出他的不满，闭上嘴巴。玄武也盯着他，再不出声。

项羽只觉得这片空间突然安静下来，他只是调整呼吸，就差点睡着。终于还是他又再开口：“你需要我做什么？”

玄武小眼睛里浮现一点生气，指向深渊：“我希望你带我去那里瞧一瞧。”项羽看着玄武的眼睛，确认他是认真的，只好开口道：“如今这样子，我不答应也不行了。”

玄武露出喜色，摇身一变化作一只巨龟，口作人言：“你上来，我带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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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沉海上，天地空间撕开一道口子，四个人鱼贯而出，正是范子瑜一行。

见四人出来，那道口子忙不迭消失，传来幽幽人语：“以后少套近乎，跟你不熟。”

范子瑜撇撇嘴，然后哈哈大笑，紧接着欧阳海、苏思若都跟着笑了起来。唯有喧泫还瞪着眼睛看着那处，犹豫问道：“那真是楚阳残魂？”

范子瑜眼中闪过狡黠，笑道：“你猜。”

喧泫摇摇头，很快将这一抹难掩情绪化开，说道：“无所谓了。我这就要去寻师父，咱们就此别过。”

范子瑜点点头，欧阳海和苏思若也相继抱拳，对着喧泫行礼告别。

喧泫跃入半空，突然停下脚步，用手指向广源城方向，惊呼道：“那里有死人！”

范子瑜等三人跟着跃起，看向他手指方向，呆在空中。

广源城一片死寂。

城后万仞崖壁上，处处是火与血的痕迹。曾经扶摇直上的那根巨木，已被人生生挖空。数不清的乌鸦和秃鹫在崖壁上盘旋，将那里的神仙洞府当做自己的临时巢穴。

城门大开，到处堆积着如山的尸体。血迹早已干涸，在城墙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污痕。

几个人的心都沉到肚子里，不约而同加速飞向广源。

一路上都是尸骨，有妖族的，有人族的。还有，熟悉的。

吴语伦和陈康的面目都被乱刀剁碎，只能凭借残破的机甲编号确定他们的身份。在城外，子弟兵的尸体找到十三具，没有看到项羽的。十三个人都面向城门方向，机甲上是数不清的刀兵痕迹。

喧泫皱着鼻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怪叫，在战场边缘找到了一团肉泥。他蓦地发出一声震天怒吼，有如虎啸山林。一群乌鸦哇哇叫着从城头飞起，再也没有回头。

范子瑜三人不由的双脚颤抖，踩在熟悉的土地上却像踩在尸山血海里。空气中是难以形容的恶臭，蚊虫嗡鸣，尸体上有白花花的蛆虫钻进钻出。

城头上，高高悬挂着一颗头颅。

欧阳海愣在原地，范子瑜捂住思若的双眼。

“是我师父吗？”

那颗头颅上血早已流干，只剩下醒目的鹰钩鼻子在风中一荡一荡。

欧阳海挣扎着飞起，砍断绳索，抱住师伯。他面目已经浮肿，露出可怖的模样，一双鹰目犹自圆睁着。欧阳海帮他抚平双眼，却忍不住泪水簌簌流下。

苏思若飞到欧阳海身边，接过师父的残躯，脸色沉静。她的眼中没有一滴泪，只是轻轻重复：“没事的师兄，我来。”好像一点也没意识到，齐云天已躺在她的怀中。

欧阳海长叹一声，将目光从城头向内看去，终于明白了地狱是什么样子。

一座座广源塔被人连根拔起，几十万的尸身乱七八糟拖了一地。秃鹫站在尸体堆积的肉山上扯着眼珠子，而最下方的尸首已变成累累白骨。

在靠城内中心的位置，上百个绿色机甲倒在那里，构成一个歪歪斜斜的四边形。被他们守在中间的都是妇孺，如今也死得干干净净。

虫鸣、鸟叫、兽吼，这些声音响成一片，却显得广源城里一片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范子瑜穿过城门，他的神识早已经覆盖全城，没有发现一个活口。

接近三十万人，在这一场浩劫里死得干干净净，而妖族不过留下两千具尸体，还大多是被子弟兵所杀。整个广源城几千修士，究竟有多少人曾为凡人死战？

路上也有一些修士的尸体，很多伤在背面。有一些则是力战而亡，范子瑜陆续发现熟悉的面孔，斗蝉、莫一兮、清阳子。

他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他已经看到，那一面机甲构成的城中之墙，那座绿色的长城。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四年手把手教出的徒弟，一百多位袍泽，在李瑜婷这个女娃娃的带领下，全员战死在这里。

至少，在他们死前，妖族休想前进一步。

范子瑜只觉心中空荡荡的，有野风吹过，野火燎原。他想怒吼，却发现声带干瘪，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执刀问天，却发现自己双臂战战，做不出任何动作。

他只能半跪在那里，向着自己的学生，向着自己的战友。

致以难以言说的愧疚和缅怀。

欧阳海带着苏思若落到他身畔，喧泫也落到他身畔。

“项羽不在这里，那他会在哪？”

范子瑜看向喧泫，两人睁大眼睛，“去找鲲鹏。”

一场大火，整个广源城被付之一炬。那些身体和灵魂，那些过往的笑声，那些回不去的青春，那些爱和恨，都被一场大火吞噬，化作飞灰。

许多年后，也许人们只记得这里曾有过一座城，却不会记得那些曾熠熠闪光的名字。

不，不可以。

范子瑜挥起一刀，在崖壁上砍下十丈岩石，结合被焚化的骨灰，绿色的机甲碎片，铸造出一座丰碑。

所有为守护广源战斗过的人名，都会出现在这座丰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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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之下，玄武驮着项羽，落在了一片漆黑中。

“你说，你们上次在这里遭遇了袭击？”

“嗯，敌人的样子我们从没见过，他们的法器喷出火光，力量很大。而且没有血液，身上都带着雷罚。”

“唔，你这么说我大概能猜出是什么了。”

“是什么？”玄武晃着脑袋，好奇问道。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他踩到了什么，漆黑里亮起一串灯光，紧接着两人就一阵天旋地转，坠入一片不可知之地。

玄武大喜，露出几颗门牙，“就是这里。我们十二人就是迷失在这里。”

他们浮沉在一片碧蓝的大海里，一开始只有一些藻类，接着就是三叶虫和奇虾。不知不觉中，时间流速在加快，他们看着这些物种繁衍，逐渐铺满整个大海，然后，地壳运动。

蕨类登上陆地，海底一块块珊瑚礁成型。

玄武看得如痴如醉，带着项羽一会沉入海底，一会爬上陆地，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长大。

鱼类和昆虫出现，有的蜻蜓甚至比项羽还高大，而那些蜘蛛，看到玄武也不畏惧，怒吼着冲来。玄武只能沉入海里，却遇到越来越多的大鱼。

生命到最旺盛的顶点迎来毁灭。像是天罚一般，无数流星坠落。玄武小心地潜入海底，还为两人加上一道防护罩：“上次在这天劫之下，凰华不得已使用了一次重生，空空应龙差点死掉。我们四灵布下四灵大阵才将大伙儿保护下来。”

玄武想了想，小眼睛轻轻转动：“其实那次就应该躲在海底。”

天罚并没有放过大海，无数流星坠落，就连海水都被泯灭大半。无数生命断绝在这次天罚里。

龙族出现，开始统治世界。玄武厌恶地躲在海底，斥道：“这些玩意也就只有应龙那大淫虫生得出来，真是怪模怪样，丑得要死。”

话音刚落，有玳瑁凑到玄武跟前，亲昵地用头撞着它的脖子。玄武笑道：“看看，咱家的血统多漂亮。”

时间的旅行还在继续，又一次天罚降落，却将整个大陆几乎全部毁灭。

紧接着，各种动物在地球上繁衍。跟着，出现了人类。

玄武定定地看向人类，轻叹一口气，说道：“这些被创造出来的人类，极天地之秀，却是毁灭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

项羽瞠目结舌，他自小看过类似的科普不知道多少次，忍不住指向那些树上的猴子，解释道：“这些人都是猴子变的。”

玄武扭过智慧的脑袋，看向项羽，目光戏谑，慢悠悠说道：“你确定吗？”

紧接着，这些人类就在大陆上挖掘矿产，修建基地，借着数不清的星舰呼啸而来。对着这方世界施行了第三次天罚。

他们自造了一颗圆形的基地，发射到宇宙中，被称为太阴。

有巨大的舷梯连接大陆和太阴，被称为不周。

终于，神族出手与人族大战。

共工撞到了不周，炎黄毁灭星舰，夸父和后羿射落想要逃走的飞船。颛顼绝地通天，将人类放逐于小世界之中。

神族被人族拖入深渊，直到多年后，女娲现世，再造百族。

画面转动。

被放逐的人类被斩断道缘，锁住发展通道之后，仍然借助自己的本能发展出截然不同的科技，最终再次毁灭了自己居住的世界。

项羽眼花缭乱，只觉得这个东西里边含着巨大的谎言，却无力解释。

紧接着，两道巨大的光圈将两人锁定，瞬间完成拘束，以玄武的力道都不能挣脱。黑暗里，似乎有无数武器指向两人。

紧接着天旋地转，玄武和项羽就被牢牢困在一处水晶柱里。

看不见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惊咦：“项羽，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