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局长烦躁地敲着桌子,视线对上两位守卫,守卫心领神会,将赵小宇带了下去。
冰冷的镣铐硌着手腕,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钝痛。赵小宇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守卫架着胳膊,拖离了那间压抑的问询室。
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一格一格地掠过他低垂的眼睑,在视网膜上留下短暂而刺目的光斑。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空洞得令人心慌。
总局长最后那个问题“吴曜在家主那里都得到了什么信息?”,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麻木的神经末梢。但更让他浑身血液都仿佛冻结的,是总局长没有问的问题。
关于那些教徒。
关于边境悬崖下那堆积如山的,无声的牺牲品。
赵小宇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膛。他感到一股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呛得他几乎窒息。原来总局长知道。
总局长早就知道吴曜在做什么,知道那些被“收割”、被“放逐”的教徒最终去了哪里,成为了什么。
那堆积如山的尸体,那触目惊心的薪柴储备,在总局长的沉默中,获得了默许的意味。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他赵小宇像个傻子一样。他愤怒于吴曜的残忍,绝望于那十亿献祭的真相,痛苦于自己手上沾染的血腥,甚至天真地以为揭露这一切会带来改变,结果呢?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掌握着决策权的人,他们冷静地权衡着,计算着冰冷的得失。
为了一个渺茫的甚至疯狂的可能,为了所谓的大局,那些被吴曜同化,被拖拽着走向悬崖的生命,那些曾经也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的普通人,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轻飘飘地被一笔带过了。
他们的存在,在最终的盘算里,只剩下一个数字——十亿中的一部分。
守卫粗暴地将他推进一间狭窄的单人囚室。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沉重的落锁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黑暗瞬间吞噬了光线,只有门上方一个小小的观察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赵小宇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金属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蜷缩起双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之间。
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哭泣,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冷和无力。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边境悬崖下那片无边无际的尸骸,看到了孙明辉老师眼中深藏的悲恸,看到了姐姐赵佳最后空洞的眼神。
原来,天真的无法承受这份残酷真相的,只有赵小宇自己。他像一个闯入成人血腥棋局的孩子,被那赤裸裸毫无遮掩的残忍,彻底碾碎了所有自以为是的信念和坚持。
……
异管局总部最深处的核心区域。一间特制的审讯室,四壁、天花板、地板皆由厚重的合金铸造,表面流淌着肉眼可见的,不断变幻的银灰色能量符文。
室内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上几盏散发着惨白冷光的无影灯,将中央那个被重重束缚的身影照得无所遁形。
吴曜坐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上。那件厚重的黑色束缚衣依旧包裹着他,将他捆缚得如同一个沉默的茧,只有头部露在外面,但眼罩和耳塞依旧剥夺着他的视觉与听觉。禁能镣铐锁在椅子的固定环上。
观察窗外,是另一间稍小的房间。郑扬总局长站在单向玻璃前,双手插在黑色制服的口袋里,身形挺拔如松,但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凝重。
“解除他的封口。” 郑扬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观察室里清晰可闻。
指令通过内部通讯传递。审讯室内,一名操作员上前,谨慎地解开了吴曜下颌处金属面罩的锁扣,将其取下。
束缚解除的瞬间,吴曜的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微微偏了偏头,下颌线条绷紧又放松,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有些干涩的舌头,缓缓舔过同样干裂的嘴唇。
整个动作平静自然,仿佛只是久未饮水后的本能反应,没有丝毫被长期拘禁后的愤怒或惶恐,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吴曜微微抬起下巴,尽管双眼被蒙蔽,却仿佛能穿透那层单向玻璃,精准地“看”向郑扬所在的位置。
郑扬的心头微微一凛。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混合着金属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似乎也无法让他更清醒一些。他按下通话键,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入审讯室,带着金属的质感。
“吴曜。告诉我,你真的认为你那‘掠夺全世界’的计划,有成功的可能?”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质疑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短暂的沉默。吴曜被束缚在椅上的身体纹丝未动,只有被蒙蔽的脸庞微微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吴曜开口了,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和干渴而有些沙哑,但语调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冷静。
“可能性极其微小。” 他顿了顿,像是在品味这个词的分量,“但是,总局长,您告诉我,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一个能让人,至少让一部分人,真正‘活’下去的办法?”
郑扬的拳头在口袋里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吴曜的反问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心中那团乱麻的核心。
郑扬想反驳,想斥责这计划的疯狂和代价的惨重,但《创世书》揭示的绝望图景,如同冰冷的铁幕横亘在眼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力的回答。
“……那本《创世书》,” 郑扬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它上面记载的都是真的?母神与人类的绑定?献祭?余波?”
“是真的。” 吴曜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平稳得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在九姓世家的家主那里得到了最终的确认。”
郑扬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如同探照灯般试图穿透那层眼罩,“你去找他,不只是为了确认这个吧?你们到底谈了什么?你从他那里,还得到了什么?”
吴曜被束缚在椅上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仿佛在寻找一个更舒适的姿态来讲述一个惊天秘密。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如同惊雷般的问题。
“总局长,您知道九姓世家存在的真正意义吗?”
郑扬愣住了。他掌握着异管局庞大的情报网络,对九姓世家的了解远超常人,知道他们底蕴深厚,与神秘力量关联紧密,甚至隐隐是独立于异管局体系外的庞然大物。但“真正意义”?这个词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他们……是历史的守护者,拥有非凡的力量和传承……” 郑扬斟酌着词语,试图给出一个官方的,也是他认知范围内的答案。
“呵。” 吴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近乎气音的轻笑,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守护者?传承?不。” 吴曜微微摇头,蒙着眼罩的脸转向郑扬声音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穿透力。
“他们是新神的宠儿。是人类这个族群灭绝之后,最后的火种。”
轰隆
郑扬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在冰冷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什么?” 郑扬失声低呼,声音都变了调。这个信息太过震撼,太过颠覆。
九姓世家竟然是新神预留的“火种”?那岂不是意味着新神早已预见了人类的灭绝?甚至默许了这一切?祂对人类束手无策,甚至已经做好了抛弃的准备。
吴曜没有理会总局长的震惊,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声音平稳地继续。
“新神对母神的最终攻势,已经迫在眉睫。九姓世家,一边在为新神提供最后可用的‘战力’……”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鬼臼绯川他根本没死。此刻,大概正在某个我们无法理解的维度,为新神拼杀吧。”
“另一边,九姓世家也在疯狂地收集、保存着人类文明的精华,知识、历史、基因图谱,一切能称之为‘火种’的东西。只待尘埃落定。”
吴曜的声音在冰冷的审讯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击着郑扬的心脏。
“如果新神获胜,母神陨落。那么,依附于母神存在的人类,将随之彻底灭绝。
而九姓世家将带着保存的‘火种’,在某个新神开辟的净土上,重新点燃人类文明的星火。
他们的家主,各支脉的掌权者,将成为依附于新神的‘附神’,开启一个新的纪元。”
“如果母神胜利,新神败退。那么,七位神使将成为母神的‘附神’,所有被打上烙印,成为创生教徒的人类,将在新世界以母神理想的姿态活下去。
而九姓世家作为新神的‘余孽’,将被母神的力量彻底抹除,寸草不留。”
吴曜微微停顿,似乎在给郑扬消化这惊天信息的时间,然后补充道。
“现在,您明白了吗?辰砂弦为何能完全免疫冯德莱的思维覆写?因为九姓世家早已彻底脱离了母神的体系。
他们的力量源头,他们的存在本质,都已被新神重塑。他们已经是新神的眷属了。与母神,与我们这些‘旧人类’,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郑扬背靠着冰冷的单向玻璃,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总局长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冰冷到极致的宇宙图景:母神与新神在星空之上进行着最终的神战,而渺小的人类,如同棋盘上的弃子,无论哪一方获胜,等待他们的,似乎都只有毁灭或彻底失去自我的“新生”。
而在这幅绝望的图景中,唯一一个看似疯狂地,试图从母神手中“掠夺”整个人类世界,让人类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的身影竟然就是眼前这个被重重束缚,被视为灭世帮凶的吴曜。
母神抛弃了人类,新神抛弃了人类,只有吴曜,依然是人类。
这个认知,荒谬得令人窒息,却又沉重得让人无法反驳。审讯室里惨白的灯光下,吴曜蒙着眼罩的平静面容,在郑扬眼中,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更加深邃、更加疯狂、也更加……孤独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