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时候见的樊音?”
他们押着宋玉回廷尉寺的时候,苏长缨遣了人去传樊音同陈山海等人过来,那个时候樊黎深还同他们在一起。
樊黎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心中腾起了无比的愧疚。
从前同为长安六子,他以为自己同其他几人相差无几,可如今看来,大家各有本事。
唯独他,一旦没有了家世,便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累赘。
他站在屋外,看着阿晃头头是道的传达着死者的遗言,看着周昭轻而易举的就能识破疑凶的谎言,看着苏长缨轻而易举的便可以调动兵马,做好一切安排。
而他只能看着他们,连一步也不能踏进去。
他想过的,没有了父亲母亲,没有了皇家庇佑,日后他就要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了。
他不想当累赘,他也想要为周昭同阿晃做点什么,可是他再一次一事无成。
一夜之间,天地好似什么都变了。
就连从前会温柔的喊着他少东主的樊音,也欺骗了他,要置他于死地。
樊黎深藏在衣袖上的手,紧紧地拽成了拳头,他的脸苍白得像是一张纸一般,他抿了抿嘴唇说道,“在去往廷尉寺的路上,我便同阿晃说了,说我想去一趟多宝阁。
我去的时候,北军还没有过来,就在我拜托樊音的时候,他们赶到了。
于是樊音便将这个事情,交给了昌荣。多宝阁有自己的办法,我以为可以……”
他以为可以帮到周昭。
可到头来,他又是那个需要被拯救的人。
周昭心头微松,不是她多心。
因为多宝阁之前同李淮山有牵扯,她担心其中藏着同样拥有易容术的人。
周昭想着,给了樊黎深一个安抚的眼神,“昌荣是什么人?他可会武功?你来这里的时候,昌荣人呢?”
樊黎深明白了周昭的猜想,“昌荣是樊音的长随,应该说是护卫。他从前是个武林人士,用的兵器是断刃。樊音救过昌荣的命,昌荣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他的武功很好,小时候有一段时日,昌荣还指点过我武功。
我来的时候,昌荣不在这里。屋子里只有……”
樊黎深说着,看向了床榻上的尸体。
他的心中格外的空洞,像是有寒风吹过破屋时发出的呼啸声。
他虽然已经离开长安城四年,但年幼之时,樊音与他很亲近。父亲眼中只有母亲,灯会的时候他一直要黏着母亲,根本不想多出他这么一个烦人的累赘来。
福叔年纪大了,他又生性活泼,见到谁都要叭叭地说上几句。
那时候是樊音牵着他,他的声音很好听,比阿娘的声音还要温柔。他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樊音从未不耐烦过,只在恰好的时候将水囊递到他面前,说少东主喝点水。
樊音会悄悄地在里头撒糖,水喝起来甜滋滋的,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心肠软,瞧见可怜巴巴的孩子,冒着寒风在外劳作的老者,上去问上几句,就眼眶红红,然后不自觉的掏钱袋子。大多数时候,遇到的都是好人,但偶尔也会被骗得稀里哗啦。
有一回最是过分,遇到了一个卖身葬父的小哥儿,他前脚红着眼睛给了人钱。
后脚那小童便拔掉头上插着的草,地上的尸体一跃而起,那父子二人掂着钱袋子,直奔卖羊汤店去,一边走还一边笑他,“我就说吧,在那附近能蹲到那个人杀钱多的小公子,他这么败家,迟早要露宿街头,我儿你别学他。”
他当时如遭雷击。
樊音当时站在他的身后,摸着他的头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因为还有我一直站在少东主身后。”
过往会消失,诺言会改变。
樊黎深想着,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袖一紧,他整个人都险些被拽倒在地,他一个趔趄勉强站稳,扭头一看,瞧见了阿晃的那顶斗笠,他的两根手指牵着他的衣袖……
虽然什么都没有说,樊黎深却觉得,心中的空洞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周昭听着,走到了一旁的桌案边,果不其然又在上头翻出来了一卷竹简,那竹简看上去已经很老旧了,中间穿着竹片麻绳被磨断了几根,其中写着宋玉名字的那一个角落因为长期被人抚摸过,明显比旁的地方要光滑许多。
正在这个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了争吵声。
周昭闻言蹙了蹙眉头,刚想要出言发问,就瞧见一个男子愤怒的冲了进来,他刚才迈过门槛,就被像是门神一般杵在那里的常左平一把薅住了衣领,“凶案现场,不得擅自闯入。”
那人眼泪唰的一下落了下来,“小梨,你将我放下来,那是我的妹妹小梨。”
他说着,看向了身上带着血的樊黎深,一下子像是要炸掉了一般,“是你对不对?是你杀了我的小梨?为什么啊,她已经够苦的了,为什么你要杀死她,你杀我啊,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周昭静静地走到了那人面前,“你可认识宋玉?”
“宋玉!别给我提那个人!”男子听着,突然猛地看向了周昭,“小梨的死同宋玉有关?放开我,我要杀了宋玉!”
他说着,又拼命挣扎起来。
“啪!”
周昭看着常左平飞舞的巴掌,都忍不住往后跳了一步,这种摧枯拉朽的气势是怎么回事?
日后廷尉寺审案,是不是都得先来一巴!
男子被打得一怔,好半晌回过神来……
“要想找到杀死你阿妹的凶手,就好好回答小周大人的问话,像疯狗一样乱吠,有何用?冷静下来。”
常左平的声音低沉,他没有说。
但屋子里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不冷静的话再给你一巴掌。
“宋玉与我阿妹两小无猜,他是个孤儿,小时候被我阿爹捡了回来,便一直养在我们家。他自幼聪明,伶牙俐齿讨人喜欢,我家中并不富裕,但阿爹还是抠抠搜搜的省出钱财来,送他去拜了夫子学做学问。
不求他日后做大官走鸿运,只希望他读了书识了字,日后哪怕做个小吏或者教书的夫子,也能带着小梨过上好日子。
可他读书出来之后,不思生产,也不去找活计,一心想要写什么志怪奇书。
阿爹去世之后,我同小梨生活更是拮据,这么多年小梨一直绣花养着他,我则是在每日挑了担去卖炊饼。
他嫌我时常念叨他,便搬去了同窗家中住硬是要写出个名堂来。小梨满了十六岁,他还不来提亲,我担心税钱的事,便硬拉着小梨去寻他,可不想瞧见他竟是同旁的女子花前月下。
回来之后,小梨成日里哭泣,哭瞎了一双眼!
那个人渣……若是阿爹知晓后事,一定后悔当年捡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