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人傀绝壁(1 / 1)

凄厉的哨音撕裂了黎明前最粘稠的黑暗,一声紧过一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嘶鸣,在羽林军临时搭建的木栅防线前炸开。戚光猛地掀开帐篷帘子,冰冷的空气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是腐败的甜腥与排泄物的污浊混合体,是疫病最直接的死亡气息。他脸上的水泡尚未干瘪,此刻在骤然而至的寒气中又隐隐作痛。

“将军!来了!”副将的声音带着被扼住咽喉般的嘶哑,指向木栅之外。

戚光顺着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溃兵,甚至不是有组织的暴民。那是一群…行走的尸体。

人影幢幢,自弥漫着灰白雾气的隔离区深处,踏着泥泞与冻硬的秽物,缓缓涌来。他们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上布满脓疮与暗紫色的斑块,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泛着死气。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动作。僵硬,却又带着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协调。步伐拖沓,关节反折着常人难以做出的角度,仿佛提线木偶。他们的眼睛大多浑浊无光,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只有少数几个,眼白里布满血丝,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住羽林军的方向,里面燃烧着一种非人的、纯粹毁灭的疯狂。

“是那些重兵营里的人…冯远这畜牲!”戚光瞬间明白了,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顶门。冯远不仅投放了疫鼠,更用他那邪术,把垂死甚至刚刚咽气的病人,变成了他手中的人形兵器!他们身上流淌的脓血,呼出的气息,都是最致命的武器!

“弓箭手!上弦!”戚光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压过心头翻涌的恶心与悲愤。军令如山。

木栅后的羽林军士兵,这些曾与戚光一同在北疆浴血的精锐,此刻脸上也写满了挣扎与恐惧。他们认得这些袍泽,认得这些在隔离营中曾向他们讨要过一口水、一片药的灾民。几天前,他们或许还曾扶起过其中某个跌倒的老人。如今,这些熟悉的面孔却成了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怪物,向他们扑来。搭箭的手指在颤抖,弓弦发出细微的嗡鸣。

“放!”戚光的命令没有半分迟疑。他知道,一丝犹豫,就是整条防线的崩溃,是身后尚未染病灾民的灭顶之灾。

嗡——!

箭矢离弦,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扎入冲在最前的几个人傀身体。箭头入肉的闷响传来,没有惨叫,只有几声如同破风箱被戳穿的嘶嘶漏气声。中箭者身体猛地一顿,却没有倒下。脓血从创口处汩汩涌出,染黑了破烂的衣衫。他们只是晃了晃,便再次迈开僵硬而坚定的步伐,甚至有一个被射中大腿的,拖着一条几乎断掉的腿,依旧以手撑地,用扭曲的姿势向前爬行,留下一条粘稠污秽的血迹。

“他们…感觉不到疼吗?”一个年轻士兵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射出的箭,正插在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少年人傀的胸膛,那少年却毫无所觉。

“妖术!是妖术!”恐惧在防线后方蔓延。箭雨的阻滞效果微乎其微。人傀群顶着箭矢,越来越近。五十步…三十步…那股混杂着腐臭与疫毒的死亡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长枪手!顶住!不许后退一步!”戚光厉声嘶吼,玄甲下的肌肉绷紧如铁。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寒光映着他布满血丝却冷酷如冰的眼睛。他大步上前,亲自站到了第一排枪阵之后。没有退路。

人傀撞上了木栅。腐朽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些扭曲的手臂穿过栅栏的缝隙,疯狂地抓挠着,试图撕扯士兵的衣甲和皮肉。脓血和污物沾满了枪杆和盾牌。

“刺!”戚光挥刀斩断一只抓向士兵面门的手臂,断臂落在地上,手指还在神经质地抽搐。他怒吼着下达命令。

噗嗤!噗嗤!

锋利的枪尖刺入人傀的身体。同样的闷响,同样的污血喷溅。前排的人傀被数杆长枪同时刺穿,钉在木栅上。他们依旧在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脓血顺着枪杆流下,滴落在持枪士兵的手上、臂上。

一个士兵被一个妇人模样的人傀死死抓住了枪杆,那妇人脸上布满了黑色的疱疹,一只眼睛已经溃烂流脓,另一只却死死瞪着士兵,嘴里喷出带着血沫的腥臭气息。士兵惊恐地试图抽回长枪,却被那非人的力量拖得一个趔趄,几乎要扑到木栅上。旁边的同袍怒吼着刺出长枪,贯穿了妇人的头颅。污血和脑浆溅了那惊魂未定的士兵一脸。他呆立原地,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防线在动摇。面对刀剑加身而毫无惧色的敌人,面对昔日同胞扭曲的面孔,士兵们握枪的手在颤抖,格挡的动作开始变形。恐惧和生理上的强烈不适,在瓦解着这支铁军的意志。防线开始出现微小的缺口。

“顶住!想想你们身后的爹娘妻儿!想想那些还没染病的活人!”戚光的声音如同重锤,敲打着每一个士兵的心防。他手中的刀化作一片寒光,将几个翻过木栅缺口的人傀劈倒。玄甲上溅满了黑红色的污血。“他们已非人!是冯远那妖道操控的毒傀!杀!杀光他们!才是对他们最大的解脱!”

他怒吼着,声音里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却也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一个被劈掉半边肩膀的人傀依旧挥舞着剩下的一条手臂扑向他,戚光不闪不避,一脚狠狠踹在其胸口,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那残破的身躯倒飞出去,撞倒了后面几个同类。

将军身先士卒的浴血搏杀,暂时稳住了濒临崩溃的阵线。士兵们咬紧牙关,红着眼睛,机械地重复着刺击、劈砍的动作。木栅前迅速堆积起一层残缺的肢体和污浊的血肉泥泞。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腥臭,混合着硝石和生石灰的味道,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氛围。

然而,人傀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隔离区的浓雾深处,依旧有扭曲的身影源源不断地涌出。士兵们的体力在飞速消耗,每一次呼吸都吸入了致命的疫毒。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激战中的士兵们下意识地感到一阵心悸,动作都慢了半拍。

混乱战场的一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

赵琰。

他依旧穿着那件被肩上污血浸透半边、已经发硬的素白里衣,外面随意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没有华盖,没有仪仗,只有王承恩佝偻着身子,如同一个沉默的阴影,紧紧跟在他身后半步之处。

赵琰走得很慢,步伐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仿佛关节缺少了必要的润滑。他径直朝着最激烈的前线走来,对脚下踩踏的污血、碎肉、内脏视若无睹。浓烈的尸臭和疫毒气息,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他的脸,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那双眼睛,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照着前方的杀戮场,却没有丝毫情绪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冻结万物的漠然。仿佛眼前这场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不过是戏台上的一出皮影。

戚光一刀劈开一个扑到近前的人傀,喘息着回头,正好对上赵琰那双空洞的眼睛。一股寒意瞬间从戚光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比面对千万人傀更让他感到心悸。皇帝来了,无声无息地踏入了这片修罗场。他肩胛处渗出的污血,在玄色大氅上洇开更深、更暗的痕迹,浓烈的腐臭味甚至盖过了战场上的血腥。

“陛下!此处凶险!请速回御帐!”戚光嘶声喊道,试图阻拦。

赵琰置若罔闻。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戚光身上,也没有落在那些疯狂冲击防线的人傀身上,而是穿透了混乱的战场,极其缓慢地扫视着木栅后方——那些在士兵身后瑟瑟发抖、抱成一团的妇孺老弱,那些尚未染病的灾民。他们的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然后,赵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他的动作僵硬而精准,指向了防线后方那些惊恐的灾民。

接着,那只手,极其缓慢地,平移到了防线前方,那如同潮水般涌来、扭曲嘶嚎的人傀身上。

最后,那只染着不知是谁的污血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落回了戚光的方向。

整个过程,如同一个设定好的、迟滞的仪式。没有任何言语,但其中蕴含的意志,却比任何咆哮的军令都更加冰冷,更加沉重。

戚光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读懂了那无声的指令:

保护生者。

清除傀儡。

执行命令。

一股混杂着悲愤、绝望和彻底觉悟的铁血之气,在戚光胸中轰然炸开。他最后一丝犹豫被这无情的帝王意志碾得粉碎。连帝王都已踏足这血肉泥潭,以身昭示何为“无痛”,何为决绝,他一个将领,还有什么资格踌躇?

戚光猛地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瞬间凝固,只剩下属于屠夫的冰冷与决绝。他高高举起手中滴血的佩刀,声音如同刮过戈壁的寒风,响彻整个战场:

“弩车!上毒火箭!目标——前方所有能动之物!无分人傀!覆盖射击!”

这道命令,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砸在每一个羽林军士兵的心头。

弩车?毒火箭?覆盖射击?

那前方,除了那些扭曲的怪物,还有刚才被冲倒、重伤未死、尚在血泊中挣扎的袍泽啊!

“将军!”副将失声惊叫,声音凄厉。

“执行军令!”戚光的咆哮盖过了一切杂音,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涌动的黑影,布满血丝,却已无半分人性温度,“违令者——斩!”

死亡的寂静笼罩了防线。士兵们看着将军如同磐石般矗立的背影,看着他刀尖上滴落的污血,再看向防线外那地狱般的景象和防线后瑟瑟发抖的生灵。巨大的痛苦撕扯着他们的灵魂。有人闭上了眼睛,有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但军令如山。

嘎吱——!

沉重的绞盘被强行转动,弩车狰狞的弩臂缓缓张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支支特制的、箭头包裹着浸透剧毒油脂麻布的弩箭被压上箭槽。火把被点燃,凑近箭簇。

“放!”戚光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

嗡——轰!

比弓弩强劲百倍的破空声响起,随即是毒火箭点燃麻布发出的爆燃声!数十道拖着浓烟和恶毒火尾的流星,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砸入前方拥挤的人傀群中!

轰!轰!轰!

毒火箭猛烈炸开!特制的油脂混合着冯远调制的剧毒,瞬间化作一片片粘稠、恶臭、猛烈燃烧的毒火之雨!火焰贪婪地舔舐着人傀身上破烂的衣物、干枯的毛发、溃烂的皮肉!剧毒的烟雾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升腾而起!

“嗬嗬…啊——!”

这一次,终于有了惨叫声。并非来自痛觉神经,而是那些被冯远邪术强行激发生机、此刻被火焰焚烧灼烤的躯体,在本能地抽搐、扭曲、发出非人的哀嚎。人傀变成了一个个移动的火炬,在毒火中疯狂舞动、翻滚,然后化作焦黑的枯骨,倒毙在污浊的泥泞里。火焰也无情地吞噬了那些倒在战场边缘、重伤垂死的士兵。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就在剧毒与烈焰中迅速化为焦炭。

防线后方,一片死寂。士兵们脸色惨白,看着这由自己亲手点燃的人间炼狱。浓烟毒雾被风吹来,刺鼻的气味让许多人弯下腰剧烈地干呕,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呕吐声、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人傀最后的嘶嚎中,谱写着绝望的乐章。

戚光拄着刀,站立在毒烟与火光的边缘,玄甲被映照得忽明忽暗。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握着刀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任何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麾下的羽林军,手上都沾满了无法洗刷的同胞之血。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守护者,而是为了生存不得不化身修罗的刽子手。

赵琰静静地站在戚光身后不远处,漠然地看着前方那片毒火肆虐的死亡地带。跳跃的火光在他空洞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却无法点燃一丝温度。他肩胛处的绷带似乎又渗出了新的污血,在玄色大氅上缓慢地蔓延。王承恩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皇帝脚下那片被污血浸透的土地。

一个负责传令的年轻学徒,抱着记录战况的木板,缩在稍远一点的物资堆旁。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握笔的手抖得如同筛糠。他下意识地在木板的角落,用颤抖的笔迹,歪歪扭扭地涂画了几个字,并非战报,更像是一种混乱思绪的宣泄:“力…推…水…自…动?” 那是他之前在墨衡先生呓语中,反复听到的模糊字眼,此刻在极度的恐惧下,竟鬼使神差地浮现笔端。

赵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那双空洞的眼睛,扫过地上一个被踩碎的陶瓶。那是艾德里安送来的、据说能暂时压制他体内毒素的药汁。黑色的药液混着泥土,被无数军靴践踏,早已面目全非。

他的目光在那滩污渍上停留了一瞬,毫无波澜。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脚,踩了上去。

靴底碾过破碎的陶片和粘稠的药泥,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没有再看那片燃烧的修罗场,也没有看身边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的戚光,更没有看身后那些在毒烟中干呕哭泣的士兵。他转过身,以一种依旧僵硬、却似乎比来时更“顺畅”了一分的步伐,朝着御帐的方向,漠然地走去。

王承恩急忙跟上,他最后瞥了一眼那片毒火地狱,又看了一眼戚光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背影,再看向皇帝那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非人冰冷的背影。老太监的眼中,深藏的恐惧终于压过了忠诚带来的决绝。他侍奉的这位帝王,正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人,而像一把彻底出鞘、再无鞘可归的…无痛之刃。这把刃,最终会斩向何方?

戚光依旧拄刀而立,没有回头恭送圣驾。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前方渐渐减弱的毒火之上,钉在那一具具焦黑扭曲的残骸之上。直到最后一丝火焰熄灭,浓烟被北风吹散,露出后方一片更加死寂、更加绝望的焦土。这片焦土,不仅焚烧了冯远的毒傀,也焚烧了他戚光心中某些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

防线保住了。生者暂时安全。

代价,是这片土地上,又新添了一层由忠诚士兵亲手点燃的、同胞的灰烬。

风卷起黑色的余烬,带着刺鼻的焦臭,呜咽着掠过死寂的营区,如同无数亡魂的低泣。戚光终于支撑不住,拄着刀,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浸满污血的土地上,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冰冷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烟灰,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