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二的晨光,像撒了把碎金在蟳埔村的蚝壳墙上。李可佳握着前一日在西街买的素色头巾,站在村口的「蚵壳厝」前发愣——连片的青灰色蚝壳嵌在土墙上,凹面朝外排成鳞甲状,晨光穿过蚝壳间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像谁把昨夜的星子摘下来,嵌进了渔村的黎明。
一、渔村晨雾与簪花初妆
村口的老榕树下,蟳埔女阿芳正坐在石凳上整理簪花盒。红的月季、白的茉莉、黄的含笑,还有淡紫的康乃馨,用细铁丝扎成拳头大的花团,插在漆成朱红的圆簪上。「妹仔,来戴花。」阿芳抬头时,髻上的簪花随着动作颤了颤,髻边还别着支银制的「丁香坠」,那是蟳埔女的老传统,据说宋元时阿拉伯商人带来的银饰纹样,至今还在渔村里代代相传。
李可佳蹲下身,看阿芳往她头上插簪花:先把乌发盘成圆髻,用红绒线固定,再从簪花盒里挑出三两支主花,斜斜插在髻侧,周围缀满小朵的绢花和珠串。「以前出海的男人总说,看到村里的簪花动,就知道老婆在等他们归。」阿芳的手很巧,指尖沾着淡淡的花香,说话时海风掀起她的蓝花衬衫下摆,露出腰间系着的银链——那是用旧银元打制的,叮叮当当响了几十年。
穿戴整齐时,李可佳在蚝壳墙前照镜子:花衬衫配藏青阔腿裤,髻上簪满五颜六色的花,耳垂上坠着银质的「蚵壳纹」耳环,竟比去年在西街见过的蟳埔女画像还要鲜活。远处传来渔船的马达声,阿芳拎起竹篓往海边走,髻上的簪花在晨雾里明明灭灭,像把整个春天都顶在了头上——这是蟳埔村的规矩,无论出海还是归家,女人总要把自己扮得漂漂亮亮,就像蚝壳厝墙上的蚝壳,哪怕浸了百年海水,也要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
二、出海捕小管的颠簸与惊喜
渔船驶离码头时,晨雾正从海面漫上来。李可佳扶着船舷,看船头劈开的浪花里,漂着几星蟳埔女丢弃的茉莉——昨夜簪花时掉的花瓣,此刻成了渔船的「引路花」。船老大阿明叔握着方向盘,晒得黝黑的手臂上,有块淡青色的纹身,像只展翅的海鸟,「这是年轻时在海上救我的海龟,老一辈说,出海人要把菩萨和海的记号带在身上。」
撒网时已是辰时,太阳从雾里探出头,把海面照得像揉皱的银箔。李可佳跟着阿芳蹲在船头,看她们把尼龙网抛进海里,网坠子带着水花沉下去,在海面划出个圆圆的涟漪。「小管喜欢躲在礁石缝里,潮水一涨就出来觅食。」阿芳的话刚落,船身忽然颠簸了一下,渔网在水里扯出剧烈的波动——有收获了。
收网时的场面带着股子生猛的鲜活。银闪闪的小管在网眼里乱钻,触须上的吸盘吸着网线,被拽上船时「滋」地喷出墨汁,李可佳的指尖刚碰到小管滑腻的身子,就被染成了紫黑色。「别怕,这墨汁能染布呢,以前我们用它染头巾。」阿芳笑着递过竹篓,里面的小管还在扭来扭去,透明的身子里,内脏像粒小小的金砂,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李可佳忽然想起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里的《诸蕃志》,里面写「海人捕小管,夜以灯火诱之」,此刻亲眼看见渔网里蹦跳的小管,才知道古人说的「鲜活」,原是带着海水的咸、阳光的热,还有渔家女指尖的温度。
三、渔村正午的白灼与烟火
回到渔村时,日头已爬至中天。阿芳家的院子里,蚝壳砌的灶台正烧着旺火,锅里的海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李可佳蹲在井边洗手,看紫黑色的墨汁从指缝里流下来,滴在青石板上,竟晕开了小小的花——像极了她髻上的康乃馨,只是颜色更深些。
「白灼小管要趁热,水开后下管,数到十就捞。」阿芳把洗干净的小管倒进竹筛,透明的身子在阳光下晃了晃,触须上的小吸盘还在轻轻开合。李可佳凑近了看,发现每只小管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像嵌着两颗黑珍珠,「它们刚离开水时,还能看见海的颜色呢。」阿芳忽然说,手里的竹筛往沸水里一倾,小管在水里翻了个身,透明的肉身立刻变成淡淡的粉白,卷成小小的问号。
调制芥末酱的陶罐放在矮桌上,罐口贴着张红纸条,写着「阿公的秘方」。李可佳用木勺挖了勺本地芥末,混着生抽和几滴柠檬汁,调成稀稀的酱汁——芥末的辛辣混着柠檬汁的酸,在舌尖炸开时,刚好能衬出小管的鲜甜。骆梓淇举着相机蹲在灶台边,镜头里的李可佳正举着一只小管对着阳光:半透明的肉身里,细密的纹理清晰可见,阳光穿过小管,在她掌心投下淡金色的影,像握着一片凝固的海浪。
四、午后蚝壳厝的光影与余韵
午后的蟳埔村浸在慵懒的阳光里。李可佳坐在阿芳家的蚝壳厝二楼,看楼下的晒谷场里,蟳埔女们正把刚捕的小管串在竹帘上晾晒。她们的簪花在阳光下艳得发亮,蓝花衬衫的衣角被风吹起,露出腰间系着的花布围裙——那是用出海时的旧帆布改的,针脚里缝着渔村的故事。
远处的蚵壳墙上映着晃动的树影,李可佳忽然想起村里的传说:南宋时阿拉伯商人蒲寿庚的船队曾在蟳埔停泊,船员们把吃剩的蚝壳堆在岸边,村民们便用这些蚝壳砌了房子,冬暖夏凉,竟成了泉州独一无二的「蚵壳厝」。指尖还留着小管的滑腻,髻上的簪花送来淡淡香气,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蟳埔女总说「头上簪花,手里握鲜」——这是渔村人与海的约定,用最美的花妆点日子,用最鲜的海味招待时光,就像蚝壳厝墙上的蚝壳,历经风雨却依然坚固,就像手里的小管,哪怕离了海水,也要在舌尖上,留下海的鲜活与温柔。
离开时,阿芳往李可佳的帆布包里塞了把晒干的茉莉花,「带回去泡茶,和你们城里的不一样。」渔船的马达声再次响起,蟳埔女们的歌声从海边飘来,混着咸咸的海风,和着髻上簪花的颤动,在蚝壳厝的巷弄里绕了个圈,又飘向了远方。李可佳回头时,看见村口的老榕树下,又有几个姑娘正坐在石凳上戴花,她们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带落几片花瓣,掉在青石板上,像给渔村的午后,添了笔灵动的胭脂色。
暮色渐起时,李可佳摸着包里的茉莉花,指尖还残留着芥末酱的辛辣。蟳埔村的簪花、小管的鲜甜、蚝壳厝的斑驳,此刻都在记忆里渐渐清晰——原来渔村的浪漫,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故事,而是簪花时的细语、捕小管时的颠簸、白灼时的烟火,还有那片永远在阳光下闪光的蚝壳墙,把海的馈赠、时光的温柔,都酿成了日子里,最鲜活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