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石笛的埙音早已嘶哑变形,每一次短促的吹奏都伴随着肺叶撕裂般的剧痛和喉咙深处涌上的铁锈味。他眼前的世界在剧烈晃动,豁口外堆积的尸骸、脚下泥泞的暗红、还有草叶那双非人般冰冷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雾霭。耳膜深处持续的尖锐嗡鸣吞噬了战场上大部分真实的声响,只剩下这被强行烙印进灵魂深处的“砺锋调”节奏,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机械地吹奏着,腮帮麻木,意识模糊,只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再次从耳孔蜿蜒流下,滴落在胸前冰冷的陶埙上。
豁口外的混战如同绞肉机,硬骨带着残存的战士,在陶埙噪音风暴的扭曲加持下,用命堆砌着防线。每一次短促的“呜!呜!呜——!”响起,都伴随着一波歇斯底里的反扑和穴熊人瞬间的迟滞与混乱。代价是沟壑内战士的鲜血如同廉价的水,泼洒在冰冷的泥地上。倒下的人很快被拖回豁口内,尚存一丝气息的被粗暴地丢在血泥里,无人再顾。
终于,当石笛几乎要将自己的心肺从喉咙里呕出来时,墙外的咆哮和撞击声渐渐退去。穴熊人丢下十几具尸体,暂时退回了树林边缘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猛兽,舔舐伤口,积蓄下一次更凶猛的扑击。
死寂,一种带着浓烈血腥和硝烟味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沟壑。
“停。”
草叶的声音如同冰片碎裂,清晰而冷酷。
石笛和幸存的几个“乐手”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身体猛地一软,瘫倒在冰冷的血泥里。手中的陶埙滚落,沾满污秽。石笛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痛,耳边依旧是尖锐的蜂鸣,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毡。他茫然地看着草叶沾满泥污和暗红血迹的脚从他面前走过,走向祭坛方向,对地上那些或死或伤的战士视若无睹。
沟壑内,一片狼藉。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粗重的喘息声交织。饥饿,这被死亡暂时压下的魔鬼,随着战斗的停歇,以百倍的凶恶卷土重来。胃囊的绞痛比任何伤口都更清晰地折磨着每一个幸存者,尤其是那些老弱妇孺。孩子们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或地上的泥泞。几个妇人徒劳地在焦黑的土地和倾倒的陶罐碎片间翻找,希望能发现一点遗漏的粟米或草根,指甲抠得鲜血淋漓。
祭坛边,草叶的目光扫过这片绝望的泥沼。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效率”、“能量转换”、“批量加工”、“保存”、“营养利用率”的冰冷图谱瞬间亮起,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眼前的混乱和浪费。生食?效率低下!能量损耗巨大!无法批量供给!易腐败!个体咀嚼?浪费时间!分散热量!原始!落后!必须改变!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模局”石台旁,那堆在混乱中幸免于难的、用于制作陶甑的泥坯和几个已经烧制好的、粗糙的陶甑原型上。陶甑——利用水汽蒸熟食物!蒸汽热能均匀渗透!可同时加工大量食材!节省燃料!减少咀嚼损耗!能量利用率最大化!……这是应对当前困局的最优解!
“蒸坊。”草叶冰冷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死寂,如同宣告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指向“模局”石台附近一片相对干燥、靠近水源的空地。“此地!立灶!垒窑!制甑!即刻!”
命令下达,沟壑内却是一片死水般的沉默。疲惫、伤痛、饥饿,像沉重的枷锁套在每个人身上。刚刚经历了地狱般的厮杀和噪音折磨,此刻又要拖着残躯去建什么“蒸坊”?几个战士眼神麻木,动也未动。一个断了手臂的汉子躺在泥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草叶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她几步走到那个呻吟的断臂战士身边,沾满泥污的脚猛地踩在他完好的手臂上!
“呃啊——!”战士发出凄厉的惨叫。
“能动否?”草叶的声音毫无温度。
“能…能…”战士在剧痛和恐惧中嘶哑地回答。
“能动,即起!”草叶的脚移开,目光扫向其他人,“起!或死!”
死亡的威胁比饥饿更直接。监工战士的藤条再次呼啸起来,抽打在瘫倒的人身上。在皮肉撕裂的痛呼和藤条的呜咽声中,沟壑内如同被鞭子抽打的蚁群,再次开始了缓慢而痛苦的蠕动。
**牺牲的基石:**
* **燃料的代价:** 柴火是蒸汽的血液。几个老弱被驱赶进尚未完全熄灭的战场边缘,在穴熊人可能随时射来的冷箭阴影下,用颤抖的手捡拾着沾血的断枝、破碎的木盾,甚至从烧焦的尸骸上剥离尚未燃尽的木炭。一个弯腰拾取木炭的老妇,被林中突然射出的一支骨箭射穿了小腿,惨叫着倒下。无人敢立刻去救。监工的战士只是冷酷地命令旁边的人:“拖回来!柴火捡够!”
* **水源的血腥:** 取水的小溪沟壑下游,昨日还漂浮着丢弃的断肢和内脏。浑浊的水带着腥气。负责取水的少年石盆(曾负责收集陶泥),脸色惨白地跪在溪边,用破损的陶罐舀水。水面上飘过一块凝固的血块,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当他艰难地提着沉重的水罐返回时,脚下湿滑的泥地让他一个踉跄,水罐脱手摔碎,宝贵的脏水泼了一地。监工的藤条立刻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抽得他满地打滚,最后被勒令用手捧起泥浆里残留的脏水,一滴也不能浪费。
* **灶台的奠基:** 选择建灶的地面下,竟刨出了两具在之前混乱中被匆匆掩埋的族人尸体,早已肿胀腐烂,散发着恶臭。草叶眉头都没皱一下:“清出!深埋!灶基,在此!”几个被逼着搬运腐尸的族人吐得昏天黑地,精神几近崩溃。
* **陶甑的淬炼:** 制作新陶甑需要大量合格的陶泥。老陶匠石手(曾负责制模)双手在之前的搬运中被砸得血肉模糊,此刻被逼着用颤抖的、几乎握不住泥团的手,指导其他人摔打、揉捏。泥浆混合着他手上的血水,颜色变得暗红。一个泥坯在入窑前不慎摔裂,负责搬运的少年被监工战士一脚踹进旁边尚未完全冷却的、用于烧制砖坯的窑口余烬里!凄厉的惨叫伴随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弥漫开来!草叶只是冷冷看了一眼:“废物!泥坯重做!火候,看紧!”石手看着少年在灰烬中抽搐,浑浊的老泪无声流下,滴进手中的血泥里。
**扭曲的“效率”:**
草叶站在初具雏形的蒸坊区域,目光如同冰冷的标尺,丈量着每一个环节。
* **人力的“优化”:** 她将沟壑内残存的人手分为三班:
* **燃料班:** 持续搜集一切可燃物,包括从战场拖回的尸体上的衣物、尚未腐朽的木制武器柄。效率低下者,藤条加身,或直接成为“燃料”的一部分——一个因饥饿和疲惫动作缓慢的老者,被监工战士一脚踹倒,头撞在刚垒起的灶台石角上,当场毙命。“拖走,晒干,亦可烧。”草叶的声音平淡无波。
* **加工班:** 负责清洗(在脏水中快速涮洗)有限的粟米、挖掘到的块茎、以及从战场尸体上割下相对“完整”的肉块。清洗的水反复使用,最后浑浊如泥浆。负责切割肉块的妇人,看着手中来自昔日同伴的肢体,精神恍惚,一刀切在自己的手指上,鲜血染红了肉块。草叶皱眉:“污了食材!手,剁掉!肉,洗净!”妇人的惨叫声中,染血的手指被砍下,和那块肉一起被扔进浑浊的“洗菜池”。
* **蒸制班:** 由石手和几个相对“手巧”的人负责操作陶甑。石手的手伤在泥水和血污中感染溃烂,高烧使他浑身发抖。但他不敢停下,因为草叶就在旁边,盯着陶甑口冒出的每一缕蒸汽。“火!旺!” “水!添!” “气!足!” 她的命令短促而冷酷。蒸汽不足,意味着热量浪费,意味着效率低下。一个陶甑因为内部压力不均突然爆裂,滚烫的蒸汽和半熟的食材碎片喷溅出来,烫伤了旁边一个添柴的少年。少年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哀嚎。草叶只是检查了一下破裂的陶甑:“泥坯不匀!制坯者,鞭二十!换甑!重蒸!”
**蒸汽的滋味:**
当第一缕相对稳定的、带着粟米和怪异肉香的蒸汽,终于从最大的那个陶甑口持续喷涌而出时,沟壑内所有活着的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那白色的、翻滚的雾气,在血腥冰冷的空气中,散发出一种近乎神迹般的诱惑力。饥饿的胃囊疯狂地抽搐着,发出雷鸣般的声响。孩子们停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那蒸汽,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草叶面无表情地看着计时器——一个粗糙的铜壶滴漏。当最后一滴水落下,她下令:“开甑!”
沉重的陶盖被撬开。更浓郁、更复杂的气味瞬间爆发出来!蒸熟的粟饭黏连成块,颜色灰黄,夹杂着未洗净的泥沙。那些切割不规则的块茎半生不熟。最刺目的是混杂其中的、蒸煮后颜色发白的肉块,形态依稀可辨……
负责分食的战士在草叶的监督下,用粗糙的木勺和陶片,开始分配这“蒸汽的恩赐”。分配原则冰冷而高效:
* 参与豁口血战、尚有战力的战士,优先,分量最足。
* 燃料班、加工班、蒸制班的劳力,次之,勉强果腹。
* 老弱妇孺,最后,仅得薄薄一层粟饭糊糊,或几块难以辨认的块茎碎末。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分到的只有小半碗浑浊的、几乎没有米粒的汤水。婴儿饿得连吮吸的力气都快没了,发出微弱的猫叫般的哭声。妇人看着战士和劳力们大口吞咽着粟饭和肉块,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丝疯狂的贪婪。当负责分食的战士转身时,她猛地扑向旁边一个年轻劳力刚分到、还未来得及吃的一小块粟饭团!
“我的!孩子要饿死了!”妇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藤条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她的背上!皮开肉绽!
“盗食者!死!”监工战士的咆哮响起。
妇人被打倒在地,怀中的婴儿摔在泥里,发出微弱的啼哭。她死死护住被自己抢到、已经沾满泥污的那一小团粟饭,蜷缩着身体承受着雨点般的藤条抽打。她不顾一切地将那团脏污的粟饭塞进嘴里,疯狂地咀嚼、吞咽,哪怕混合着泥土和血水!婴儿在泥泞中微弱地哭泣。
草叶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如同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她的目光越过混乱,落在那些冒着腾腾热气的陶甑上。蒸汽模糊了她沾满血污和泥点的脸庞,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冰冷、专注,仿佛在计算着每一缕蒸汽所代表的热量转换效率,评估着这新生的“蒸坊”在维系部落战争机器运转上的价值。牺牲?那是燃料燃烧必然产生的灰烬。人性?那是阻碍效率最大化的无用情绪。
石根不知何时走到了草叶身边,腰间的陶埙“法器”在蒸汽的氤氲中显得格外诡异。他拿起一个刚刚蒸熟、还烫手的粟饭团,用力捏了捏,感受着那份不同于生食的柔软和温热。他咬了一口,缓慢地咀嚼着,目光扫过地上挨打的妇人、泥泞中哭泣的婴儿、以及周围麻木吞咽着食物的人们。
“蒸汽之力,甚妙。”石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熟食入腹,气力…确乎不同。”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又捏起一小块蒸熟的、颜色发白的肉块,端详着,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然此力,”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回草叶冰冷的侧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穿透了蒸汽的嘶嘶声和妇人的哀嚎,“生于血污,养于骸骨。食此气者…心肠,亦当如这陶甑之壁,经火淬炼,冷硬…方能不腐。”
蒸汽升腾,带着熟食的香气与血腥、焦臭、汗臭、绝望的气息混合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笼罩着这片名为“蒸坊”的人间地狱。每一个吞咽的动作,都在无声地铭刻着牺牲的代价。沟壑的生存法则,在蒸汽的氤氲中,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