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章 北伐中原三十一(1 / 1)

三日三夜。

邺城上空的浓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翻滚的墨黑,褪成惨淡的灰白,最终在带着焦糊味的晚风中,不甘心地彻底消散。天空露出劫后余生的惨淡青色,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烟霭,投下冰冷的光柱,照亮了这座曾经雄踞中原的巨城,此刻触目惊心的骸骨。

蒋毅独自伫立在城南一段相对完好的焦黑城墙上。脚下,是被烈焰舔舐得酥脆、布满龟裂的城砖,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如同枯骨碎裂的呻吟。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焦土。

曾经鳞次栉比的屋舍,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漆黑的木梁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狰狞地刺向天空。街巷被厚厚的灰烬和瓦砾彻底掩埋,分不清道路与废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息:木材燃烧殆尽的呛人烟灰味、皮肉焦糊后凝固的恐怖腥臭、火油硫磺经久不散的刺鼻恶臭,还有某种更深沉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混合着淤泥与金属锈蚀的腐败气息。风偶尔卷起地上的黑灰,打着旋儿升腾,如同无数冤魂在无声地舞蹈。废墟深处,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在阴影里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如同地狱之眼,窥视着这片死寂。

城墙下,无数蚂蚁般渺小的身影在废墟间艰难蠕动。那是幸存的军民和工兵,在汉军的组织下进行着绝望的清理。铁锹和镐头撞击在焦硬的地面和凝固的油脂块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不时有残缺的、焦黑的尸骸被挖掘出来,早已无法辨认身份,被草草裹上草席,堆放在道旁,形成一条条无声的、通往地狱的长龙。偶尔有妇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划破死寂,旋即便被更深的沉默吞噬。

蒋毅的目光沉静如水,扫过这片由他亲手收复,却又在瞬息间化为炼狱的城池。帝王的玄袍在带着灰烬的风中微微拂动,上面沾染的烟尘和几处不易察觉的焦痕,无声地诉说着三日前那场焚城炼狱的凶险。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冰封千里的审视。他在看这座城,更在看那藏于烈焰灰烬之下,几乎将他和整个大汉精锐埋葬的滔天阴谋。司马昭的毒计,曹真的决绝,那遍布全城、输送死亡的火油管道,那焚尽八荒的烈焰……这一切,绝非临时起意。必有更深的根,更庞大的网。

“陛下。”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城头的死寂。

蒋毅缓缓转身。庞统正艰难地拾级而上。这位智计百出的军师将军,此刻形容枯槁,仿佛被那幽深的地宫和冰冷的暗河吸走了大半魂魄。他身上的短打劲装多处破损,沾满干涸的泥浆和深褐色的、不知是火油还是血污的痕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被水泡得发白翻卷的伤口和青紫色的瘀痕,那是暗流冲击和石壁刮擦留下的印记。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手,包裹着厚厚的、渗出黄色药渍的麻布,形状扭曲——那是强行破坏地宫核心齿轮时,被崩断的青铜碎片重创所致。他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眸子,虽布满血丝,疲惫不堪,却依旧闪烁着一种洞悉幽微的锐利光芒。

“士元,辛苦了。”蒋毅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无需多言,庞统这副模样,已胜过千言万语,诉说着地宫深处那场不为人知的、与钢铁和死亡搏杀的惨烈。

“幸不辱命。”庞统微微躬身,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让他眉头紧蹙了一下,呼吸也变得粗重。“地宫核心区域……清理出来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声音更加沙哑,“虽毁坏严重,但关键的……东西,找到了。”

“哦?”蒋毅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带朕去看。”

***

踏入地宫入口,一股混杂着浓重水汽、淤泥腥气、金属锈蚀味和尚未散尽的火油硫磺恶臭的冰冷气息,如同湿冷的巨蟒,瞬间缠绕上来,令人窒息。昔日深邃的通道,如今多处坍塌,巨大的条石和断裂的梁木犬牙交错,阻塞道路。浑浊的积水在低洼处形成一个个散发着恶臭的水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粉尘,那是爆炸和坍塌扬起的千年积尘。工兵们举着火把和特制的防风油灯,在汉军工兵的指挥下,如同在巨兽腐烂的肠道中穿行,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堵塞物,加固着摇摇欲坠的通道顶壁。铁镐敲击顽石的叮当声、号子声、水流被搅动的哗啦声,在幽闭的空间内沉闷地回荡,更添几分压抑。

越往深处走,破坏的痕迹越触目惊心。巨大的金属管道扭曲变形,如同被巨力拧断的麻花,断裂处狰狞地张开着,残留着粘稠的黑色火油凝固物。地面上,随处可见散落的齿轮碎片、崩断的青铜撬棍、以及被水浸泡得发胀发白的魏军工匠尸体,保持着临死前惊恐或搏斗的姿势。墙壁上布满了爆炸冲击波留下的放射状裂痕和烟熏火燎的痕迹。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硫磺味也越发浓重,源头正是地宫最深处。

终于,穿过一道被暴力破开、边缘还残留着凝火剂幽蓝冰霜痕迹的巨大金属闸门,蒋毅和庞统来到了地宫的核心。

这里曾是一个巨大的、穹顶高耸的地下石厅,如今却如同被远古巨神蹂躏过的废墟。穹顶大面积坍塌,露出上方焦黑的土层和断裂的城基条石,天光从缝隙中吝啬地透入几缕,照亮了飞舞的尘埃。支撑穹顶的巨大石柱断裂了好几根,断口处犬牙交错。地面上,一个直径数丈、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潭占据了中心位置——正是三日前那狂暴水龙喷薄而出的源头。潭水浑浊不堪,漂浮着各种残骸,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淤泥腥气。

水潭边缘,便是那场惨烈搏杀的核心——那台庞大无比、此刻已彻底沦为废铁的核心齿轮机组。曾经咬合转动、驱动死亡洪流的巨大齿轮,此刻或被凝火剂形成的幽蓝冰霜彻底冻结、布满裂纹;或被沉重的铜锤砸得凹陷、崩齿、扭曲;更有几个齿轮被生生从轴上剥离,如同被撕下的巨兽鳞片,散落在冰冷的潭水边和碎石瓦砾中。齿轮组下方,一个深坑暴露出来,坑底残留着烧焦的引信痕迹和硫磺粉末——那是被凝火剂及时扑灭的地火陷阱。整个机组周围的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混杂着黑色火油凝固物、金属碎屑和幽蓝色冰晶的污浊泥浆,踩上去粘稠冰冷。

十几名工兵,在甘述的亲自指挥下,正围着这堆废铁小心翼翼地清理、探查。甘述脸上也带着疲惫和烟熏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在审视一件绝世珍宝的残骸,专注地用小刷子清理着齿轮缝隙里的黑色油泥。

“陛下请看,”庞统示意蒋毅走向齿轮组后方一处相对完好的石壁。那里有一个嵌入石壁的巨大金属柜子,柜门已经被暴力撬开,扭曲变形。柜子内部结构复杂,布满了烧焦的线缆和碎裂的水晶、玉石部件,显然曾是一个精密的控制枢纽,如今已彻底报废。

庞统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探入金属柜最深处一个被特殊合金内衬保护的小隔层。他的动作异常小心,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当他收回手时,手中多了一物。

那是一块约莫一尺见方的羊皮。它显然经历过烈焰的洗礼,边缘蜷曲焦黑,如同被火舌舔舐过无数次。大部分区域呈现出一种被浓烟熏染的深褐色,有些地方甚至碳化开裂。然而,在羊皮的中心区域,在焦黑与深褐的包裹之中,竟奇迹般地保留着一块相对清晰的图案!

蒋毅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引。他上前一步,凝神细看。

羊皮上描绘的,绝非寻常的中原舆图!线条狂放而诡异,带着浓烈的异域色彩。最外围,是连绵起伏、用扭曲锯齿线勾勒的山脉,其间点缀着一些形似弯月或毒蝎的奇特符号,旁边标注着一种如同蛇形扭曲、完全陌生的文字——正是西域诸国,尤其是那些信奉古老邪神、与中原文明迥异的部族所用的文字!

这些异域符号和山脉,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的边框,将一块熟悉又陌生的版图围在中央——那赫然是中原大地的轮廓!秦川、河洛、荆楚、燕代……主要的地理标识依稀可辨。然而,真正让蒋毅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是覆盖在这中原版图之上、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红线!

这些红线并非随意涂画,它们极其精细,笔触稳定,显然出自制图大家之手。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血管,从西域那些标注着奇异符号的山脉深处、绿洲城邦之下,悄无声息地延伸出来!有的红线沿着黄河古道潜行,有的钻入秦岭群峰之下,有的则如同毒蛇般,贴着长江的脉络蜿蜒!它们彼此连接、交错,形成了一张庞大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地下网络!最终,数条最粗壮、最醒目的红线,如同百川归海,汇聚向同一个终点——邺城!其中一条,更是清晰地指向了脚下这片废墟的核心!

红线的交汇点,在邺城下方,被标注了一个醒目的、用西域文字和中原古篆共同书写的符号。那个符号,形似一只闭合的、布满血丝的巨大眼睛!

“这……这是……”饶是蒋毅心志坚如磐石,此刻声音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庞统和闻声走来的甘述。

“地下通道!”甘述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惊悚的激动,他指着羊皮上那些精细的红线,“陛下!这绝非臆想!这些线条的走向、深度标记、节点标注,完全符合大型地下工程的营造法式!尤其是这条,”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通往邺城的那条最粗红线上,“其设计之精妙,规模之宏大……足以支撑大军潜行!物资输送!甚至……如那火油般,输送致命的‘奇珍’!”

庞统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如同敲打着丧钟:“难怪……司马昭能如此之快,将西域奇毒‘鬼面藤’的汁液混入火油;能如此隐秘,将淬炼‘破罡金’的异域工匠送入邺城;能在我们眼皮底下,构筑起这焚城的火油之网……原来倚仗的,是这张……埋藏在大地血脉之下的巨网!”他指向羊皮上那些西域的奇异符号,“这些节点,连接的恐怕不只是道路,更是西域那些早已被司马氏暗中掌控、或与其结盟的隐秘势力!是输送死亡与阴谋的巢穴!”

蒋毅的指尖,带着帝王的冰冷与掌控一切的力度,缓缓抚过羊皮上那道标注着“巨眼”符号的、通往脚下地宫的红线焦痕。那焦痕粗糙而灼热,仿佛还残留着三日前的烈焰余温。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接!

曹真那近乎癫狂的、以全城为祭的焚城之举,不仅仅是为了同归于尽,更是为了彻底掩盖这条直通邺城核心的、来自西域的“蛇道”!用一场滔天大火,烧毁所有证据,抹去这条司马氏经营多年、关乎争霸天下命脉的地下生命线!他最后遁入城砖暗门,恐怕并非单纯逃生,而是沿着这条秘密通道,潜向未知的巢穴,或是……西域!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蒋毅的四肢百骸,最终凝聚于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化为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冰。然而,帝王的怒火从不流于表面。他的手指离开了羊皮,缓缓收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地宫穹顶巨大的破口,投向那片被烟尘笼罩的、惨淡的天空。夕阳的余晖如同干涸的血迹,涂抹在焦黑的云层边缘。

“传旨。”蒋毅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在地宫废墟中冰冷地回荡,盖过了所有清理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其一,着工部侍郎甘述,总领其事。征调天下精通堪舆、营造、机关之大匠,会同天机阁密探。”

“其二,命镇西将军姜维,持朕虎符,节制玉门以西诸军。所部‘无当飞军’即刻秘密西进,驻扎敦煌。”

“其三,”蒋毅的目光最后落回那块承载着惊世阴谋的焦黑羊皮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落,带着斩断金铁的决绝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以此图为引,穷搜九州,彻查地脉!凡图中所载、或类此之地下孔道、密室、甬道……无论大小深浅,无论归属何方,无论耗时多久……”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地宫废墟中死寂一片,只有浑浊水潭的滴水声,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尽数封死!以精铁浇铸!以巨石填塞!以烈性火药彻底崩塌!”蒋毅的眼中,寒芒暴涨,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朕要这大地之下,凡司马氏之鼠道蛇径,永绝生机!片瓦不通!”

“诺!”甘述、庞统,以及周围所有听到旨意的将士、工兵,无不心神剧震,齐声应诺!声音在地宫废墟中轰然回荡,带着肃杀的铁血之气,仿佛是对那深埋地下的阴谋巨网,发出的第一道死亡宣告。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之下。焦黑的邺城废墟,彻底沉入暮色。而一场更加隐秘、更加浩大、直指大地血脉深处的封杀之战,已在这片死寂的焦土之上,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