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歇,然而雨后的洛阳皇城,并未迎来澄澈的晴朗,反而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湿冷之中。未央宫,这座曾象征曹魏无上权威的宏伟宫殿群,在经历了数日血腥的攻防与最终的陷落后,显露出触目惊心的破败与死寂。承天殿巨大的殿门洞开着,如同巨兽被撕裂的咽喉,任由湿冷的穿堂风裹挟着硝烟、血腥和一种更令人作呕的、如同朽木深埋淤泥般的腐朽气息,在空旷的殿堂内肆意流窜。
雨水从残破的琉璃瓦缝隙间滴落,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砸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嘀嗒”声,更添几分死寂。殿柱上盘绕的金漆蟠龙,鳞甲黯淡无光,龙爪间凝结着暗红的血痂与烟熏的污迹。高阔的藻井彩绘被浓烟熏黑了大半,曾经鲜艳的神只面容在阴影里扭曲模糊,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下方这片倾覆的帝国废墟。
姜维独自一人,伫立在空旷大殿的中央。他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沾染了泥泞和暗色污渍的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处狼藉的角落——断裂的兵器、散落的奏章、翻倒的铜鹤灯台、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华美地毯……最终,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地钉在了丹陛之上,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如今却被死亡和绝望浸透的九龙金漆御座。
他一步步踏上染血的汉白玉丹陛。靴底踩在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粘稠处,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粘连声。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铁锈和一种尸体腐败的甜腻气息,几乎令人窒息。他在御座前停下,缓缓蹲下身。
司马昭的尸体已被移走,但御座本身,依旧是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死亡印记。纯金打造的龙爪扶手上,暗红色的血痂层层叠叠,如同凝固的岩浆。御座下方那滩深褐近黑、面积惊人的血泊,边缘已经凝结成半固态的胶状物,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姜维的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悲喜。他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触碰向御座左侧扶手下方,一处被大片干涸血污覆盖的地方。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金质触感和血液凝固后特有的粗糙颗粒感。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血痂的纹理间极其细微地移动、感受。突然,他指尖的移动停顿了!一丝异乎寻常的触感传来——在血痂覆盖之下,那光滑的金质扶手上,似乎存在着几道极其细微的、并非自然纹理的凸起和凹陷!
姜维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蘸取了些许旁边地面积聚的浑浊雨水,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扶手上那片顽固的血痂。湿润的手帕软化着干涸的血块,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如同剥开一层沉重的死亡面纱。
随着血污被渐渐拭去,几道清晰的、绝非自然形成的划痕,赫然呈现在姜维眼前!
那并非刀剑劈砍的痕迹,也非磨损的凹槽。它们是几道极其短促、深浅不一、方向却异常规律、彼此间似乎构成某种隐秘几何关联的直线刻痕!刻痕的边缘光滑锐利,显然是某种极其坚硬、带有尖锐棱角的工具,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极大的力量和精准的角度,在纯金扶手上留下的印记!这些刻痕被巧妙地隐藏在金漆龙鳞浮雕的缝隙之间,若非刻意寻找且触感极其敏锐,绝难发现!
这绝非无意之举!这分明是……某种机关暗格被强行开启或触动时,工具滑动留下的撬痕!而且时间就在不久之前!很可能就是司马昭临终之时!
就在姜维屏息凝神,指尖沿着那几道刻痕的走向反复描摹、试图推断其作用机理时——
“伯约,可有什么发现?”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破了殿堂的死寂。
庞统手持一盏黄铜油灯,无声无息地踏上了丹陛。昏黄跳跃的灯火驱散了他身周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却在他清癯的面容上投下更加深邃、摇曳不定的光影。他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人心的眼眸,此刻也带着凝重与探寻,落在姜维专注的背影和那被擦拭干净的扶手刻痕上。
姜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那几道鬼斧神工般的刻痕上,眉头紧锁,仿佛所有的精神都贯注于指尖传来的每一丝细微触感。忽然,他眼中精光一闪,像是捕捉到了关键!他猛地探手入怀,动作迅捷而坚定。当他再伸出手时,掌中已多了一物。
那是一枚青铜铸造的钥匙。样式古朴无华,表面覆盖着一层温润的包浆,唯有钥匙尖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非对称的多棱几何结构,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这正是恩师诸葛亮临终前,以无比郑重、近乎托付毕生心血的方式,亲手交到他手中的遗物!此物用途不明,只嘱其“关乎社稷,慎之重之”。
此刻,姜维的指尖,正精准地抚过青铜钥匙尖端那复杂精密的棱角。他的目光,则死死盯着金漆扶手上那几道刻痕的起点——一个极其隐蔽、几乎被龙鳞浮雕完全覆盖的、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凹陷小孔!孔洞边缘光滑,内壁似乎也有着某种细微的、非自然的棱线。
钥匙的尖端……与那孔洞的形状……似乎……
姜维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屏住呼吸,动作变得前所未有的缓慢和谨慎。他捏着那枚冰冷的青铜钥匙,如同捏着一件稀世珍宝,更如同捏着恩师沉甸甸的遗志与一个可能惊天动地的秘密。
钥匙尖端,一点点靠近那个微小的孔洞。
时间仿佛凝固。庞统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中的油灯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将他投射在御座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晃动。整个承天殿,只剩下雨滴单调的“嘀嗒”声和他们两人沉重的心跳。
“咔!”
一声轻微到极致、却清晰得如同银针落玉盘的金属咬合声,骤然响起!
钥匙尖端那精密复杂的棱角,完美无缺地嵌入了金漆扶手上那个同样复杂的微小孔洞!严丝合缝,分毫不差!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铸造!
就在钥匙完全插入的瞬间!
“咔嗒!”
一声比刚才更清晰、更沉闷的机括咬合声,猛地从龙椅底部那厚实的金丝楠木座基深处传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重金属构件被唤醒的质感,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紧接着,在姜维和庞统震惊的目光注视下,龙椅前方、紧贴着丹陛边缘的一块原本严丝合缝的金砖地面,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尺许见方、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土、朽木和淡淡铁锈的、更加阴冷的气息,从洞口幽幽地弥漫出来!
暗格!
一个隐藏在象征至高皇权的龙椅正下方、开启方式如此匪夷所思的暗格!
姜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俯下身,将手探入那冰冷的洞口。指尖触碰到两件物品。他小心地将它们取出。
一件,是半卷颜色深褐、边缘磨损严重的竹简。竹片用坚韧的牛筋绳编联,入手沉重冰凉。另一件,则是一把钥匙。但绝非寻常钥匙!
这把钥匙通体由一种暗沉的青铜铸造,比诸葛亮的青铜钥匙略大,形制却更加古怪诡异!它的柄部是一个扭曲盘旋的龙形,龙口大张,露出森然的利齿。而钥匙的主体部分,则呈现出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极其繁复的立体结构!层层叠叠、犬牙交错的细小青铜齿片和凹槽,如同某种精密仪器的核心部件,又像是远古凶兽口中交错的獠牙,构成了一个完全无法用常理推断的开启结构!其复杂与精密的程度,远超姜维平生所见任何锁具!它更像是一件艺术品,一件只为开启某个特定、且极其重要之物的杀戮之匙!
当庞统的目光落在那半卷竹简被姜维缓缓展开的刹那,他手中那柄几乎从不离身、象征从容智慧的羽扇,如同被瞬间冻结,猛地停在了半空中!昏黄的灯火下,羽扇的翎毛在微微颤抖。
竹简展开的部分,用一种极其古拙、却力透简背的篆书写着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邺城地宫图》**
而在这五个大字下方,是一幅用极其精细的线条勾勒出的、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庞大地下结构草图!纵横交错的甬道如同迷宫,巨大的空间被标注着各种奇异的符号,核心区域一个用朱砂重点圈出的位置,旁边赫然标注着三个更小的篆字:
**“枢机锁”**
庞统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把造型奇诡、布满立体交错齿片的青铜钥匙上,又猛地转向竹简上那个被朱砂圈出的“枢机锁”。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睿智的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恍然!
“枢机锁……原来如此!”庞统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洞悉惊天秘密后的沉重,“这把钥匙…非金非玉,其齿纹构造…根本不是开启寻常门户之物!它要开启的…是这图上所绘的‘枢机锁’!是控制整个邺城地宫…甚至可能关乎曹魏最后命脉的…终极机关!”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古老的竹简和那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钥匙上跳跃、流淌。竹简上那繁复幽深的地宫图,钥匙上那狰狞交错的立体齿纹,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交织成一个巨大的、深埋于邺城地下的死亡谜题。潮湿腐朽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与尘土的气息,此刻更添了一缕来自深渊的、冰冷而沉重的铁锈味。司马昭死了,大魏亡了,但这把钥匙和这半卷竹简,却像两颗淬毒的獠牙,从旧王朝的尸骸中探出,直指北方那座尚未陷落的雄城——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