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辞别耶律德光,抛却王庭的尔虞我诈和血雨腥风,顾远一行轻骑简从,踏上了归家的最后旅程。马蹄踏过青翠的草甸,趟过清澈的溪流,翻越不算险峻的山丘,辽东大地特有的湿润气息越来越浓。顾远的心,如同离弦的箭,早已飞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魂牵梦萦的月亮湖畔。
邹野的乡愁,被顾远无声地拍了拍肩膀,一句“等着,我会想办法”的承诺,暂时安抚在心底深处。他知道顾远重诺,但这苗疆万里,音信断绝,又谈何容易?他只当是他宽慰之言,将那份对妻儿的刻骨思念,再次压回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随着马蹄的节奏,轻轻摇晃。
当视野中终于出现那片如同巨大翡翠般镶嵌在群山环抱之中的湖泊——月亮湖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了顾远的四肢百骸。湖畔,不再是记忆中被焚毁的断壁残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规划有序、生机勃勃的新营地。
崭新的、刷着桐油的木栅栏沿着湖畔蜿蜒,坚固的哨塔矗立在制高点。一排排整齐的毡包和木屋错落有致,炊烟袅袅升起,与湖面氤氲的水汽交融。湖畔开垦出的田地里,青苗茁壮,远处山坡上,牛羊成群,如同散落的珍珠。重建的羽陵部与古日连部,在顾远父母和金牧的精心打理下,在族人们勤劳的双手下,已然焕发出远超从前的生机与安宁。
营地外围,负责警戒的赤磷卫最先发现了远处驰来的熟悉身影。当看清为首之人正是他们日夜期盼的族长顾远时,哨塔上的卫兵激动得几乎跳起来,用力挥舞着手中的号角,发出欢快而悠长的鸣响!
“少主回来了!少主回来了——!”
“是族长!族长回来了!”
“墨罕统领!金先生!乞答将军!都回来了!”
喜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整个营地沸腾了!
正在营地内忙碌的族人们,无论是修补渔网的老者,还是晾晒奶豆腐的妇人,或是追逐嬉闹的孩童,听到这振奋人心的号角和呼喊,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纷纷放下一切,如同潮水般涌向营门方向。
“远儿!是远儿回来了!”正在铁匠炉旁挥汗如雨的古日连明,听到动静,猛地停下手中的铁锤,那张被炉火熏烤得黑红的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连铁锤都忘了放下,拔腿就往外跑。
正在屋前空地上,手把手教导长子顾??练习家传鞭法的金萨日娜,动作骤然一顿。小顾??也听到了呼喊,兴奋地抬起头:“阿奶!是爹爹回来了吗?”金萨日娜眼圈瞬间红了,重重点头,声音带着哽咽:“是!是你爹爹!我的儿回来了!”她拉着顾??的小手,也快步向营门走去。
而此刻,在顾远父母居住的宽敞木屋内,气氛温馨。乌尔托娅正坐在铺着柔软毛皮的矮榻边,耐心地逗弄着躺在摇篮里的小顾攸宁。小丫头已经九个多月,粉雕玉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试图去抓乌尔托娅垂下的发辫。她的身子骨依然有些弱,还不会走路,但精神头很好,被照顾得白白胖胖。乌云其其格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女儿和小宁儿,手里还缝补着一件小衣裳。她的弟弟乌尔善则安静地坐在旁边玩着木雕的小马。
乌尔图作为顾远父亲的得意弟子,此刻正陪着师父古日连明在铁匠炉那里打下手。听到外面山呼海啸般的“族长回来了”,乌尔托娅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拨浪鼓“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取代,那双灵动的眸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跃出喉咙!她甚至来不及穿好脚上有些松脱的软底绣鞋,更顾不上整理有些散乱的鬓发,如同离弦之箭般,赤着一只脚就冲了出去!
“郎君——!”一声带着哭腔、饱含无尽思念和喜悦的呼喊,穿透了营地的喧嚣!
顾远正翻身下马,被热情的族人们团团围住。晁豪、扎哈、阿鲁台这些老部下激动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金牧挤上前来,用力拍着表哥的肩膀,眼圈泛红。墨罕沉稳地维持着秩序,金先生则含笑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乞答护着方锦瑟,也被人群簇拥着,憨厚的脸上满是回家的喜悦。
就在这喧闹的重逢时刻,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乳燕投林般,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带着一阵香风,直直地撞进了顾远的怀里!
顾远只觉得一个温软馨香的身体猛地撞入怀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低头一看,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娇妻——乌尔托娅!她发髻微乱,小脸红扑扑的,因为奔跑而剧烈喘息着,一只脚上还穿着绣鞋,另一只脚丫却光着踩在草地上,沾了些许泥土和草屑。那双盛满了星辰般璀璨光芒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贪婪地望着他,里面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委屈、喜悦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安心。
顾远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被温柔填满。所有的疲惫、算计、血腥和迷茫,都在妻子这不顾一切的拥抱中烟消云散。他毫不犹豫地展臂,一把将怀中轻盈的身子打横抱起,标准的公主抱!引来周围族人善意的哄笑和起哄。
“咳!”顾远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促狭而宠溺的笑容,对着周围一圈目瞪口呆又忍俊不禁的部下和族人大声道:“诸位!叙旧稍后!本王……咳咳,有些极其重要、刻不容缓的‘家事’需先行处理!晚上!篝火宴会!好酒好肉管够!金先生!金牧!”
“在!”金先生和金牧连忙应声。
“立刻去办!羊,鸡,牛!杀!挑最肥的!还有我带回的那些中原好酒、果脯点心,统统拿出来!今晚,不醉不归!一个都不许少!”顾远豪气干云地吩咐。
“遵命!”金先生和金牧笑着领命而去,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
顾远抱着羞得把脸死死埋在他胸口的乌尔托娅,无视了众人揶揄的目光和乞答那傻呵呵的笑容,大步流星地朝着父母居住的木屋走去。边走还边低头,在妻子小巧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我的小新娘,这般心急火燎地投怀送抱,可是想煞为夫了?”
乌尔托娅在他怀里轻轻扭动了一下,小拳头象征性地捶了捶他结实的胸膛,带着浓浓的鼻音娇嗔道:“坏银!就是想你了!想死你了!日日想,夜夜想!你这个没良心的,去了那么久……”说着说着,那压抑的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温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浸湿了顾远胸前的衣襟。
顾远心中一痛,手臂收得更紧,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散发着馨香的发顶:“好了,好了,为夫这不是回来了吗?回来了,再不走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无比的怜惜和承诺。
抱着乌尔托娅回到木屋前,金萨日娜已经拉着顾寤的手等在那里了。看到儿子抱着儿媳回来,金萨日娜脸上笑开了花,眼角却也有泪光闪烁。
“娘!”顾远放下乌尔托娅,对着母亲深深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金萨日娜上前,一把拉住顾远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瘦了……也黑了……我的儿,在外头受苦了……”慈母的关怀溢于言表。
顾??也怯生生地走上前,仰着小脸看着高大的父亲,小声唤道:“爹爹……”一年多不见,小家伙长高了不少,眉眼间更像清洛了,带着一股文静的书卷气。
“寤儿!”顾远心中酸软,蹲下身,将长子搂进怀里,用力抱了抱,“好孩子!长高了!爹爹不在,有没有听阿奶和……你托娅娘亲的话?”他刻意提到了乌尔托娅。
顾??看了旁边正擦着眼泪、含笑看着他的乌尔托娅一眼,乖巧地点点头:“嗯!寤儿听话!阿奶教我鞭法,托娅……托娅姐姐给我做好吃的,还给我做新衣裳……”虽然依旧没喊出“娘亲”二字,但那份亲近和认可,已让乌尔托娅眼中再次涌上热泪。
“好!好孩子!”顾远欣慰地拍拍儿子的肩膀。
这时,乌云其其格抱着小顾攸宁也迎了出来,小丫头看到这么多人,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好奇地睁着大眼睛。古日连明和乌尔图也闻讯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古日连明手里还拎着那把没来得及放下的打铁锤。
“阿爸!岳父!”顾远连忙起身见礼。
“远儿!”古日连明声音洪亮,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儿子肩膀上,震得顾远一个趔趄,“好小子!结实了!回来就好!”他上下打量着儿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乌尔图也憨厚地笑着:“王爷一路辛苦!”
顾远的目光落在母亲怀里的粉团子上,那是他的小女儿顾攸宁。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娇嫩的脸颊。小攸宁似乎感受到了血脉的亲近,非但不哭,反而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小手抓住了顾远的手指,紧紧攥住,口中不住的含着爹爹。
那一瞬间,顾远的心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所有的坚硬和冰冷都化作了绕指柔。他忍不住俯身,在女儿带着奶香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宁儿……爹爹回来了……”他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
金萨日娜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尤其是抱着小攸宁的顾远和依偎在他身边的乌尔托娅,心中感慨万千。她将小攸宁交给旁边眼巴巴看着的乌云其其格,拉着顾远的手,走到乌尔托娅身边,语重心长地说:
“远儿,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可多亏了托娅这孩子!她待宁儿,那是比亲生的还亲!日夜操劳,精心照料,宁儿身子弱,有点风吹草动她就整夜守着,熬得眼睛都红了也不肯离开半步!对寤儿,更是视如己出,寤儿虽未改口,可她那份心,娘看在眼里!这孩子,明事理,懂进退,心思灵巧,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连小牧儿都常夸,说托娅夫人管家理事的本事,比那些积年的老账房都强!远儿,你娶了个好媳妇啊!是我们家的福气!”
听着婆婆如此真挚的夸赞,乌尔托娅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阿娘……您别这么说……这都是托娅该做的……”
顾远心中暖流涌动,他深深地看着乌尔托娅,这个美丽、聪慧、坚韧又充满活力的女子,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走进了他的生命,用她的柔情和才干,为他撑起了后方的一片天。他伸手,当着父母的面,轻轻握住了乌尔托娅微凉的手,眼神温柔而郑重:
“托娅,辛苦你了。阿娘说得对,娶你为妻,是我顾远此生最大的福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心疼,“看你,都累瘦了。”
这直白的夸赞和心疼,让乌尔托娅心里甜得像灌了蜜,又羞得不敢抬头,只是紧紧回握着顾远的手,小声道:“不辛苦……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
“哈哈!”古日连明看着小两口的情意绵绵,开怀大笑,“臭小子,知道媳妇好了吧!托娅,以后这小子要是敢欺负你,告诉阿爹,阿爹替你收拾他!”
乌尔图也在一旁憨厚地笑:“对!王爷要是欺负你,爹也帮你!”
众人哄堂大笑。乌尔托娅更是羞得躲到了顾远身后。
顾远也笑了,顺势将乌尔托娅搂得更近些,对着父母道:“阿爸,娘,岳父岳母,还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们!”
他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锐利而沉痛,声音也低沉下来:“滑哥……那个屠戮我羽陵、古日连部的狗贼……死了!被儿子亲手……在王庭刑场之上,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木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金萨日娜和古日连明的身体同时一震!金萨日娜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悲伤,而是大仇得报的激动和解脱!她双手合十,喃喃道:“好!好!苍天有眼!列祖列宗在上!血仇……报了!”古日连明含泪,用力握紧了拳头,重重地“嗯”了一声,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悲愤和屈辱都宣泄出去。
乌尔托娅感受到顾远身体瞬间的紧绷和那刻骨的恨意,心疼地反握紧了他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
顾远深吸一口气,平复下翻涌的情绪:“他的部族也被大汗下令彻底瓦解,财产充公。大汗念我部族受难,已将滑哥靠近辽东的部分草场和牛羊赐予我们。羽陵、古日连的血仇,今日,得雪!爹娘可以告慰外公和枉死的族人了!”
“好儿子!”金萨日娜含泪看着顾远,眼中充满了骄傲和心疼,“你做到了!爹娘……以你为荣!”她知道,儿子走到这一步,经历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凶险。
沉重的气氛在亲情的抚慰下渐渐散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询问顾远此行的种种细节。顾远挑了些能说的,关于王庭的见闻,关于德光的合作,关于收服兀突部,略去了那些最凶险的算计和内心的迷茫,只将胜利和希望的一面展现给家人。
期间,顾远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身边的乌尔托娅。她安静地听着,时而为他添茶,时而低声哄着被大人谈话声吵醒有些不安的小攸宁。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专注而温柔。顾远心中爱意翻涌,忍不住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
乌尔托娅身体一僵,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想抽回手却被顾远牢牢握住。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没个正经!爹娘都在呢!”
顾远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低语:“怕什么?爹娘巴不得我们多亲近,好给他们再添个大胖孙子呢……”
“哎呀!坏银!”乌尔托娅羞得耳根都红了,终于忍不住,小手用力掐了顾远胳膊一下,引来顾远夸张的吸气声。
“怎么了远儿?”金萨日娜关切地问。
“没事,娘!”顾远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刚才有只小虫子咬了我一口,被托娅帮我拍死了。”他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地揉了揉胳膊。
乌尔托娅:“……” 又羞又气,却又拿这个坏透了的夫君没办法,只能偷偷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
古日连明和乌尔图看着小两口的“眉来眼去”,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金萨日娜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她巴不得儿子儿媳感情越恩爱越好。
屋外,夕阳彻底沉入山峦,月亮湖面洒满了碎银般的月光。营地里,篝火已经熊熊燃起,烤全羊的香气、马奶酒的醇香、还有族人们欢快的笑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最动人的家园交响乐。
木屋内,灯火温暖,亲人环绕。顾远看着父母欣慰的笑容,看着长子安静的面庞,看着小女儿懵懂可爱的睡颜,最后,目光定格在身边这个时而狡黠、时而温柔、时而羞恼、却始终用她全部的爱和力量支撑着他、温暖着他的女子身上。
所有的刀光剑影,所有的算计筹谋,所有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都被这月湖畔的温暖灯火,被这血脉相连的亲情,被这触手可及的温柔,温柔地抚平、融化。
他终于,回家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